宋志明:论三教并立——中国古代哲学展开期脉络
作者:时间:2024-09-12
【摘要】中国哲学的基本问题是从原始宗教中提炼出来的天人之辨。经过先秦奠基期之后,从汉代开始进入展开期,中国哲学基本问题随之发生了第一次变化,将重点从人转到了天。汉朝衰微后,玄学取代经学,以抽象思维取代经学的象数思维,从天人之辨衍生出体用之辨,中国哲学基本问题发生了第二次变化。引入佛教以后,中国佛学取代玄学,从抽象讲出超越,使中国哲学基本问题发生了第三次变化,注重探讨此岸彼岸关系。继中国佛教之后,道教问世,遂形成儒释道三教并立的格局。
【关键词】经学;玄学;中国佛学;三教并立
【作者简介】宋志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原文发表于《江西社会科学》(2024年第1期)的《论三教并立——中国古代哲学展开期脉络》,《新华文摘》(2024年第10期)全文转载。
先秦哲学家提炼出天人之辨,并赋予其哲学内涵,这是中国哲学基本问题的根基。奠基期的哲学家时刻关注乱世的出路,探讨天人之辨不能不将重点放在人上,这在情理之中。中国哲学自诞生之日起,就把治乱问题作为探讨的重点之一,故带有浓重的政治哲学色彩。到了汉代,中国再次统一,乱世已成过去,中国哲学基本问题也随之发生了第一次变化,将重点从人转到了天。不过,这里的“天”不是自然之天,而是象征“大一统”的政治之天。
汉代秦立,刘氏王朝重新建立中央集权制国家,中国哲学告别奠基期,进入展开期。所谓展开,意思是说中国哲学不再像先秦时期那样局限在政治哲学领域,而是开始接触到人生哲学和宗教哲学,全面展开中国哲学的内容,儒家、佛教、道家和道教悉数出场。三教宗旨不同、风格迥异,各有自己的理论优势。三教相互辩难、相互借鉴,共同展现中国传统哲学的丰富内涵。中国古代哲学展开期将近1200年,学界通常将其图景概括为以儒治国、以道治身、以佛治心,即“三教并立”,这也是整个中国古代哲学史的格局。展开期的语境变化可以分为三个时段来把握:前400年,中国大体处在统一状态;中间400年,处在分裂状态,但趋向于统一;从隋唐开始,重新回到“大一统”状态。唐以后,除了朝代更迭之间有短暂的分裂之外,基本上保持着统一状态。在这三个时段里,随着语境的变化,天人之辨也有不同的表现。
一、维护大一统的经学
第一个时段以经学为代表。汉代再次统一中国,乱世宣告终结,中国哲学基本问题随之发生了第一次变化,将重点由人转到了天。汉朝没有改变秦朝的政体,依然实行中央集权制,但不能不吸取秦朝二世而亡的深刻教训。实践证明,法家作为第一家官方哲学,可以帮助皇帝打天下,却不能帮助皇帝治天下。汉代皇帝不能不考虑如何实现长治久安的问题,这显然不能指望法家,而必须在法家之外寻找资源,这等于宣告法家出局了,不再具有官方哲学的光环。文化程度不高的刘邦不像从前那样鄙视儒家,竟成了第一个祭祀孔子的皇帝。经过连年征战,初建的汉朝国力虚弱,无力与匈奴对抗,迫于无奈,汉朝只好采取和亲政策,借以换取边界暂时的安宁。在国势疲软的情况下,汉初皇帝虽对儒家有好感,还是选择了黄老之学作为第二家官方哲学,实行“无为而治”的国策。黄老之学中的“黄”,名义上是指黄帝,其实是汉初之人虚构的形象,并非历史人物。该学派推崇黄帝,表示维护中央集权制,有浓厚的法家色彩。法家虽已出局,但并未退场,只是从幕前转到幕后。黄老之学中的“老”是指带有法家色彩的道家,不是先秦道家的再现。黄老之学其实是法家与道家的融合,当然其主色调是道家而不是法家。
在黄老之学的帮助下,汉初几代皇帝推行休养生息的政策,使得国力迅速提升,但也造成“尾大不掉”的弊端。地方诸侯借口“无为而治”,不听朝廷约束,屡屡造反,弄得国无宁日。看起来道家作为官方哲学也不合适,必须另辟蹊径。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刘彻毅然决定改弦更张,他放弃了黄老之学,等于宣布道家作为官方哲学也出局了。在先秦儒、道、墨、法四家中,道、法两家出局,墨家带有庶民色彩,不可能受到皇帝的青睐,唯一的选择就是儒家。儒家被汉武帝看中并扶植到第三种官方哲学的位置。汉武帝诏举贤良对策,采纳董仲舒的建议,推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新国策,以取代“无为而治”的旧国策。
儒学成为官方哲学以后,改称经学,有“大经大法”之意。儒学不再是一家之言,而是上升为主流意识形态。朝廷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儒学,鼓励整理儒家文献。朝廷根据儒家各门典籍专门设置官员,叫做博士。经学分为两种:一种叫做今文经学,是儒生口授、用当时流行的文字整理出来的儒家典籍;另一种来自已经发现的儒家文物,用古代蝌蚪文书写,叫做古文经学。两家不仅来源不同,学术风格也各异。今文经学家讲究微言大义,政治性较强;古文经学家讲究名物训诂,学术性较强。以董仲舒为代表的今文经学在西汉有较大的政治影响力。在中国哲学史上,第一种官方哲学是法家,第二种官方哲学是黄老之学,第三种官方哲学是经学。尽管法家也在被罢黜之列,实际上并未退场,已经变为经学中的一个理论环节了。经学阳儒阴法,不是先秦儒家的再现。经学家虽打着“醇儒”的旗号,其实是法家和儒家融合的产物,其主色调无疑是儒家,但维护中央集权制,则是两家的共识。
经学家从先秦诸子那里接过天人之辨,不过探讨的重点已由人转移到了天,以适应维护“大一统”的政治需要。他们心目中的天,就是中央集权制国家的表征。董仲舒宣称,皇帝受命于天,“立于生杀之位,与天共持变化之势”[1](P332)。儒学变身为经学以后,既有有利的一面,也有不利的一面。有利的一面在于可以借助皇权扩大学术影响;不利的一面在于只能充当皇权的御用品,从而限制了学术的发展。在汉代,儒学虽没有成为神学的婢女,却不幸成了皇权的婢女。经学家只能在皇权的笼子里跳舞,说一些皇帝喜欢听的话,说一些维护“大一统”的话。经学虽然替皇权说话,并非一味维护皇权,有的经学家也试图用神权来约束皇权,但没有成功。例如,公元前135年,皇家祭祖的长陵高园殿、辽东高庙失火,信奉天人感应的董仲舒认为这是上天对朝政发出的谴告,是对武帝滥杀骨肉大臣的惩戒。他不顾重病在身,连夜起草奏章,准备上奏朝廷,武帝看到奏章后,勃然大怒,要处他以死罪,幸亏他的学生吕步舒等人苦苦为他求情,才免于一死。经学只是一种官方哲学,尽管有神学倾向,毕竟不是宗教,经学没有把天看成“万能的主”,也没有宗教组织可以依托,并不能像基督教那样可以用神权抗衡皇权,经学家没有这种资本。
经学家努力为皇权的合法性提供理论依据,已经失去学术的独立性。东汉年间在民间出现了一股以王充为代表的针对经学的批判思潮,王充指斥经学把天凌驾于人之上的做法,举起“疾虚妄”的大旗。该批判思潮虽未能撼动经学的统治地位,但却预示经学走向了末路,取而代之的学术新形态即将问世。
二、抽象的玄学
第二个时段以玄学为代表。玄学家不认同经学家的讲法,不再直接面对天人之辨,转而探讨体用之辨,这是中国哲学基本问题的第二次变化。玄学家不再像经学家那样关注天,而是从天人之辨中引申出更为具体的体用之辨。玄学淡化了哲学的政治色彩,试图寻找到精神生活的支柱。到魏晋时期,中国社会再度陷入分裂状态,刘氏王朝皇帝供奉的“天”已经塌了,依附于皇权的经学随之受到冷落,再也无人问津。既然“天”已经变了,经学不能再起作用,另辟蹊径势在必行。在这种情况下,玄学合乎逻辑地应运而生。由于当时无人能约束思想界,玄学家不必像经学家那样在皇权的笼子里跳舞,又寻回自由思考的乐园。玄学可资利用的资源,除了儒家之外还有道家,可谓是儒道两家的整合。在解释何者为“体”方面,他们利用了道家的资源;在解释何者为“用”方面,则利用了儒家的资源。按照经学家的解释,天是有形象的天,与人属于同类:天无非是放大了的人,而人是缩小了的天。天凌驾在万民之上,二者构成一种外在的合一关系。玄学家试图把这种外在的合一关系转化成内在的合一关系,他们认为,天与人是一个整体,既然是整体,就必须以抽象的本体为支撑点。玄学家虽然关注体用之辨,但骨子里并没有放弃天人之辨。体用之辨是从天人之辨转变而来,仍以后者为底色。在玄学家那里,“体”对应着天,“用”对应着人,体用之辨同天人之辨兼容。所谓“用”,关涉人的价值观念,只有对人的行为才谈得上“用”,至于非人的活动,无所谓“用”或“不用”。“用”是中国哲学特有的范畴,与西方哲学中的“现象”不是一回事,只适用于人生哲学,不适用于自然哲学。
玄学的出现显示中国哲学由象数到抽象的发展轨迹。在经学家的眼里,天是具体的、有形象的、有数字特征的。天无非是放大了的人,人则是缩小了天,天与人属于同类,董仲舒称之为“人副天数”[1](P354),认为天就是人的先祖。在玄学家的眼里,抽象的“体”无形象可言。玄学的出场意味着道家重光。玄学家利用的哲学思想资源主要是“三玄”,即《周易》《老子》《庄子》,“三玄”之中道家著作有二,可见玄学的道家色彩浓重。有的学者称玄学为新道家,不无道理。经学家的目光仅限于政治哲学方面,这种狭隘性被玄学家突破了,玄学家不再限于政治哲学领域,而是进一步触及人生哲学和精神哲学,可惜没有将二者讲到位。在人生哲学方面,玄学家只能算是初步接触者,广大民众仍在他们的视野之外,没有讲出有普遍意义的人生哲学。严格地说,玄学家只讲出“官生哲学”,没有讲出人生哲学,后来的理学家弥补了他们的缺陷。在精神哲学方面,玄学家只讲到本体的抽象层面,没有讲到本体的超越层面,无法建构精神世界,无法提供精神安顿之所。无论王弼推崇的“无”,还是裴頠推崇的“有”,抑或郭象推崇的“独化”,都是抽象的本体,而非超越的本体,都不能起到支撑精神世界的作用。玄学家从“用”中抽象出“体”,却无法把“体”还原到“用”。玄学犹如一道彗星划破漫漫长空,旋即离场,不得不让位于擅长讲超越性的佛教。玄学的风头被佛教抢走了,有些玄学家甚至做了佛教徒。佛教将本体叫做真如,认为本体不在此岸而在彼岸。佛教接着玄学话题,讲出了超越性。
三、超越的中国佛学
第三个时段以中国佛教宗派为代表。来自印度的佛教据说在公元1世纪传入中国,但中国佛教宗派却出现在唐朝。要想从抽象性讲出超越性,中国自身的思想资源不够用,必须引进外来的思想资源,这种外来的资源就是佛教。据说在东汉年间,明帝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金甲力士,遂派官员到西域迎取佛教《四十二章经》,这被视作佛教引入中国之始。传说不可确考,大概公元1世纪佛教传入中国之说还比较可信。从中透露出的消息是:佛教绝不是靠武力打进中国来的,而是中国人主动请进来的。中国人之所以把佛教请进来,缘于中国人自身有培育超越性的需要。
佛教有两点为中国哲学所不及。第一,中国哲学大都是讲给上流社会听的,不包括普通民众。中国人讲哲学侧重于政治哲学,以寻求长治久安之策,不顾及如何安顿普通民众的精神生活。佛教是讲给所有人听的,不管是上流社会还是普通民众,都可以成为受众。民众把佛教当作一种精神寄托,使眼前遇到的苦难暂时得以缓解,使心灵得到安慰。他们或许听不懂佛教讲的深奥道理,但却可以成为虔诚的佛教徒。玄学的失败表明,从政治哲学不能直接讲出人生哲学,中间必须经过佛教的洗礼,因为佛教从生老病死讲起,包含一种人生哲学。
中国人原本没有超越理念,这种理念是从印度佛教中引进来的。印度佛教信徒与中国人不同,他们相信世界有两个:一个是众生所在的世界,叫做此岸;另一个是诸佛所在的世界,叫做彼岸。此岸是虚假的,彼岸才是真实的、才是终极的超越目标。真如本体不在此岸,而在彼岸。此岸的人要想得到超越,必须经过佛祖的点化,设法从此岸跳到彼岸,寻找精神的安顿之所,这是一种外在超越的思路。中国人虽然接受了佛教的超越理念,却不认同印度人的思路,自觉或不自觉地将此岸彼岸之辨纳入天人之辨,使二者相互兼容。中国佛教宗派将彼岸理解为天,将此岸理解为人,强调此岸和彼岸的整体性,重拾天人合一的路径。称实而论,不是中国被佛教化,而是佛教被中国化了,其标志就是中国佛教宗派的形成。它们将此岸彼岸之辨纳入天人之辨,促使中国哲学基本问题发生了第三次变化。在中国佛教宗派里,华严宗和禅宗具有最鲜明的中国特色。华严宗侧重于般若学,虽承认此岸与彼岸的划分,但强调此岸和彼岸都是整体的两面,不可截然分割。按照华严宗的说法,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此岸就是彼岸,烦恼就是菩提,生死就是涅槃,二者圆融无碍。禅宗侧重于解脱,认为众生与诸佛只是一念之差:“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2](P93)在禅宗眼里,顿悟比做什么功课都高明,“飏下屠刀,立地成佛”[3](P1297)。华严宗和禅宗虽然没有放弃此岸与彼岸的观念,却已向“一个世界”的固有哲学传统靠拢。中国僧人没有照着外来佛教讲,而是按照中国人的思维习惯接着外来佛教讲,他们讲的中国化了的佛学,已经成为中国哲学的组成部分,他们从外来佛教那里接过此岸与彼岸的话题,却给出了中国式的答案。
四、从道家到道教
三教中的“道”,包括先秦道家、玄学和道教,其主要影响力来自道教。原始宗教可以看作道教的源头,但道教并不是直接从中国原始宗教中发展出来的。原始宗教中的鬼神观念、天命观念、灵魂不死的观念等,通过文化典籍保存下来。如《庄子·逍遥游》写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4](P28)《楚辞·远游》写道:“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5](P674)《墨子》有天志、明鬼等说法。孔子“敬鬼神而远之”[6](P406),仍对鬼神观念有所保留。这些记载都为道教的形成提供了一些素材。原始宗教退场之后,其活动并未停止,只是不再占有主导地位。在各种各样的祭祀场合,巫师依旧有表演的机会。对于术士们求取不死之药的承诺,一些帝王深信不疑。原始宗教在民间也有一定程度的发展,出现了五斗米道、太平道等宗教组织的雏形。原始宗教观念和原始宗教活动的存在,固然为道教的出现提供了便利,甚至可以视为道教的前身,但这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它们仍旧停留在“术”的层面,并未上升到“教”的层面,未形成严密的宗教组织、宗教仪轨,尤其是没有形成系统的宗教哲学理论。
佛教融入中国文化以后,改变了本土宗教不发达的状况。佛教拥有严密的组织形式、规范的宗教仪轨、丰富的宗教典籍、系统的宗教哲学理论,为道教的形成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宗教模式、思想方法和思想资源。在佛教的影响下,道教终于出现了,并且得到长足的发展,甚至达到可以同佛教分庭抗礼的程度。道教不仅有严密的宗教组织、正规的道观、程序化的宗教仪式、专职的道士或道姑、大量的信徒,还有系统的宗教理论——道教哲学。
道教哲学是从道家哲学中发展出来的宗教哲学,同道家哲学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它们之间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都以道为核心范畴。道家的主要讲法是哲学的,而道教的主要讲法则是宗教的,同佛教的讲法有相似之处。道教哲学家借鉴佛教的讲法,开发道家的思想资源,形成了一种有别于道家的宗教哲学理论。道是道家和道教共同使用的范畴,但各自赋予的内涵却不一样。在道家理论中,道是解释天人总体的哲学范畴,有本原、过程、规律等意思,主要说明世界的由来。道作为宇宙万物的本原,处在混沌状态,或者说是万物的潜存状态。“朴散则为器”[7](P74),道发散开来就构成现存的世界,由此而言,道有过程的意思。道发生出万物以后,仍旧与万物同在,体现为事物之间的普遍联系,因而也有规律的意思。在道教哲学中,道既是一个解释世界的哲学范畴,又是一个主宰世界的宗教信念。道教哲学的宗旨不是解释世界是从哪里来的问题,而是说明世界到哪里去的问题,以为世界和人生找到一个终极的归宿。道教突出道至上、本然、永恒等意蕴,《太平经》说,“夫道者,乃大化之根,大化之师长也”[8](P2168),道作为“师长”,同万物不在一个层次,与佛教中的真如类似,乃是指有宗教意味的超越本体。
道以气为载体,从动态的角度叫做道,从静态的角度叫做气,道气不可分,它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气也是道家和道教共同使用的范畴,但各自赋予的内涵不同。在道家理论中,气相当于质料因和动力因,用来解释天人总体。在道教哲学中,气虽从属于道,但却是神仙界和人间界的神秘联系。道教所说的气,具有精神的意涵,不限于解释人,也涉及仙。道教学者常常把精、气、神相提并论。在道教哲学中,气不再有质料因和动力因等意思。气有神秘性质,顺向展开就成为人,逆向展开就成为仙,这就是道教炼丹术的理论依据。道教所炼的丹,无论是外丹还是内丹,都是试图将气的走向从顺向改为逆向,使凡人转变为神仙。
道家倡导的是一种哲学的世界观,而道教倡导的是一种宗教的世界观。道家眼中的世界,乃是一个世界;道教所描述的世界,具有二重化的结构,被区分为此岸与彼岸。此岸是凡人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一个有缺陷的、不完满的、短暂的世界。在此岸之上,还存在一个更高的彼岸,那是神仙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一个没有缺陷的、完满的、永恒的世界,构成凡人的终极价值目标、精神安顿之所。基于二重化的宗教世界观,道教将中国固有神话传说和佛教的一些说法综合起来,将道和气等观念形象化、人格化,编造出一套复杂的诸神谱系。道教尊奉的最高神灵是三清。一是元始天尊,又称玉清大帝;二是灵宝天尊,又称太上大道君、上清大帝;三是道德天尊,又称太上老君、混元老君、降生天尊、太清大帝。仅次于三清的四位神灵叫做四御。一是玉皇大帝,为总执天道之神;二是中央紫薇北极大帝,为协助玉皇执掌天经地纬、日月星辰、四时交替之神;三是勾陈上宫天皇大帝,协助玉皇执掌南北极与天地人三才,统御诸星辰并主持人间兵革之事;四是后土皇地祇,为执掌阴阳生育、万物之美与大地山河之秀的女神。除了三清四御之外,还有诸天帝、日月星辰、四方之神、三官大帝等神灵。在神灵之外,还有神仙,这是道教神系的一大特色。神仙中既有上古传说中的人物,也有后人羽化成仙的人物。比较著名的神仙有赤松子、彭祖、广成子、容成公、黄帝、王乔、西王母、东王公、玄女、安期生、三茅真君、阴长生、王玄甫、八仙等。在道教的神系中,还有一些俗神。俗神是流传于民间的神祇,是一些专门的保护神,主要有雷公、门神、灶君、财神、土地、城隍、药王、瘟神、蚕神、文昌、关帝、妈祖等。
道教虽然是在佛教影响下出现的,但毕竟是本土宗教,因而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相对于印度佛教来说,道教特色体现在选择了自我超越的路向,将凡人同神仙紧紧联系在一起,强调整体主义。在佛教中,由此岸到彼岸必须经过佛祖的点化,选择外在超越的路向。在道教中,由此岸到彼岸关键在于改变气的走向,这完全取决于个人的努力。无论是此岸中的凡人,还是彼岸中的神仙,其实都是气的体现者,只要用心修道、炼气,就可以由凡人变为神仙,由此岸进入彼岸。这意味着人自身就具有成为神仙的内在根据,从人到神仙的超越,不是外在的超越,而是自我超越,能否实现这种超越,取决于人自己的努力,而不是祈求外力的拯救,用道教的话说,叫做“我命在我,不属于天”[9](P2044)。道教把气、人和神联系在一起,顺则为人,逆则成仙,修行者只要设法改变气的运行方向,就可以长生久视、肉身成仙。道教不像佛教那样断然否定此岸的价值,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承认此岸的合理性。成仙同成佛不一样,与其说是对人生的否定,毋宁说是人的自我提升。在道教的诸神谱系中,神仙大都是由人变成的,在他们身上仍旧保留着鲜明的个性,同没有个性的佛迥然不同。在道教中,此岸与彼岸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比如人羡慕神仙,通过修行想方设法成为神仙;反过来说,有些神仙还羡慕人,愿意下凡为人,比如牛郎织女的故事以文学的方式表达了神仙羡慕凡人的意向。
五、三教并立
公元589年,隋朝灭陈,结束了长达400余年的分裂状态,再次统一中国,然而隋朝没有逃脱二世而亡的厄运,迅速被唐朝所取代,唐朝才是中国真正的统一者。自唐朝以后,统一便成为中国的大趋势,除了朝代更迭出现过短暂的分裂外,继唐而起的宋、元、明、清基本处在统一状态。三教并立的格局,最终形成于唐代,这同唐代的特殊语境有关。
第一,儒家的君尊臣卑观念为中央集权制提供了理论基础。任何皇帝统一中国、站稳脚跟之后,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都会扶植儒家,唐朝也不例外。李世民即位后,做了一件重要事情:重振经学学统、恢复开科取士。贞观四年,李世民诏前中书侍郎颜师古考订《周易》《尚书》《毛诗》《礼记》《左传》等文献,“颁于天下,命学者习焉”[10](P4941)。贞观十二年,李世民诏国子监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正义》,此书编成后,太宗诏令国子监以此为规范教材。此书经多次增损裁定后,于唐高宗永徽四年颁行全国,作为官方的经学课本,唐高宗下诏“依此考试”[10](P71)。李世民恢复科举制度,采用官定的经学为教材,当他看到举子们鱼贯进入考场的情形,十分得意,慨叹:“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11](P9)由于皇帝的大力扶植,经学得以重光。不过,经学的主导权仅限于政治哲学领域,至于其他领域,并无优势可言,不像汉代那样辉煌。唐代没有采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国策,而是允许儒、释、道同时存在,遂形成三教并立的格局。
第二,武则天登上皇帝宝座,为中国佛教宗派得势提供难得机遇。女人当皇帝自然不会喜欢标榜男尊女卑的儒家,中国佛教宗派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发展机会。武则天下令全国广修寺庙,而且规格很高,寺庙仿造皇宫制式,金碧辉煌。她用自己的胭脂钱修建洛阳石刻,其中卢舍那佛的造像最大,照着武则天的面容塑造。武则天请和尚到宫廷里讲学,华严宗的实际创始人法藏便是常客,他由于讲学有功,被赐号“贤首”。禅宗的实际创始人慧能也受到朝廷邀请,因故没有成行。在朝廷的扶植下,中国佛教宗派得到长足的发展。
第三,唐朝皇帝姓李,认老子为同宗,道家和道教由此受到优待,也获得了发展的机遇。传说道家的创始人老子名叫老聃,又称李耳,被唐高宗追封为“太上玄元皇帝”,又被唐玄宗加尊号为“大圣祖玄元皇帝”和“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地位比孔子还高。道家虽没有成为政治哲学,但也在养生领域占得优势。在佛教的刺激下,从道家学说中发展出道教,同佛教分庭抗礼。唐代佛道二教虽从培育超越性讲起,却以讲整体性而告终。中国佛教宗派认为此岸和彼岸犹如一条河的两岸,谁也离不开谁。道教承认神仙与众人为两界,但以一气相通,人可以羽化成仙,仙也可以下凡为人。从超越性讲到整体性,进而从整体性讲到内在性,顺理成章。沿着这条路,宋明理学问世了,宋明理学的出现,宣布三教并立格局终结,儒家在意识形态中重执牛耳,将佛道二教挤到后排。
六、文本多元
中国哲学在展开期涉及的文本主要有三类。
第一类是儒学的文本。主要是十三经,其中,《周易》被视为第一经典,放在第一部。第二部是《尚书》,含《今文尚书》和《古文尚书》两种版本。第三部是《诗经》。第四部是《周礼》,第五部是《仪礼》,第六部是《礼记》,合称“三礼”。“三礼”在先秦典籍中得不到印证,在出土文物中也找不到证据,有可能是汉儒编写的。第七部是《春秋左氏传》,第八部是《春秋公羊传》,第九部是《春秋谷梁传》,合称“三传”,都是传述《春秋》的。第十部是《孝经》,托名孔子,实则为汉儒编写。第十一部是《尔雅》,托名周公,实则是汉儒在前人基础上编写的字典,非出于一时一人之手。第十二部是《论语》。第十三部是《孟子》。除了十三经以外,王充的《论衡》影响也很大。
第二类是玄学家文本。玄学所依据的不是十三经,而是“三玄”,即《周易》《老子》《庄子》,“三玄”之中道家著作居多,表明玄学家特别重视道家思想资源的开发。在整理道家文献方面,玄学家是有贡献的,通行本《老子》和《庄子》都是经他们整理而流传至今的。“三玄”虽然不包括《论语》,但玄学家对该书非常重视,比如何晏著有《论语集解》、王弼著有《论语释疑》。如何将孔学与老学加以比较,也是玄学家经常谈论的话题。实际上,《论语》也是玄学的一种主要文本。
第三类是佛教和道教的文本。佛教所依据的文本,自然是佛经。将外来佛经翻译成中国文字,是中国僧人完成的一项大工程,最著名的佛经翻译家有三位。一位是法显(约337—约422),他西行穿越戈壁滩,到达北、西、中、东天竺;南渡泛海,经狮子国(今斯里兰卡),东渡印度洋,到耶婆提国(今印度尼西亚的爪哇),游历三十多个国家,带回大量梵文佛经,将其中一部分译成中文。另一位是鸠摩罗什(344—413),他是西域龟兹国(今新疆库车一带)人,被姚兴迎至长安后主持译经,参与译经者800余人,将大量佛经译成中文。再一位就是玄奘(约600—664),他西行求法,扬名印度,带回大量佛经,译出大小乘经论75部,共1335卷。中国僧人翻译佛经,也是一个再创造的过程,其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误读”,而这种“误读”恰恰是一种另类的创新,表明中国僧人对佛教具有独到的理解。中国僧人对于佛经不是照着讲,而是接着讲并且讲出了中国特色。最有影响的中国僧人编写的经论有两部:一部是托名马鸣和尚的《大乘起信论》,何人所作,不得而知;另一部是慧能的《坛经》。佛教学者把所有能搜集的经、律、论编成一部庞大的丛书,叫做“佛藏”。道教的文本主要来自道家。在道教中,《老子》改称《道德真经》,《庄子》改称《南华真经》。为了抗衡佛教,道教也编纂了“道藏”,分为“三洞四辅”。洞真、洞玄、洞神为“三洞”,太清、太平、太玄、正一为“四辅”。道教的文本皆收在“道藏”中。
上述文本就是我们研究中国古代哲学展开期所依据的思想材料,这些材料向我们展示出中国古代哲学展开期的基本格局。大体而言,第一个出场的是经学,儒学上升为官方哲学。第二个出场的是玄学,以道家为主要资源,可以看成新道家。第三个出场的是佛教,引起对超越性的关注。第四个出场的是道教,其实是道家的宗教形态,也可视为广义的道家。因此,将展开期的中国古代哲学概括为三教并立,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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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宋)张君房.云笈七签[M].李永晟,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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