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安宪:庄子心性论

作者:罗安宪时间:2004-06-02


 庄子心性论 中国哲学是以人为中心展开的,人始终是中国哲学的中心。而人的问题实质上即是心性问题。一谈及心性问题,人们即想到儒家,似乎只有儒家很关心人,似乎只有儒家有心性论。其实,道家也有很丰富的心性论,不过道家的心性论是与儒家很不相同的另外一种系统。


1.庄子哲学的基本课题:人的精神家园


庄子生活于战国时代。这是一个战祸频仍的年代,各国间的战事连年不断。面对频繁的社会政治危机,各家各派都在寻求医治社会弊病的良方。孔子以兴仁扬义为救世之方,孟子以仁政爱民为治国之道,墨子以兼爱非攻为平乱之术。然而这一切,实际上只有远益而无近利,并不能解决在位君王所面临的实际问题。所以孔子周游列国而到处碰壁,孟子之言被认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墨子之言,虽然在当时具有很大影响,但却未曾见用于世。当时所看重并所见用者,唯兵家、法家与纵横家之术,即司马迁所谓“以攻伐为贤”。然而兵家、法家与纵横家只可争得一时之利,并不能维护社会的长治久安。


怎样才能维护社会的长治久安?庄子认为:“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在宥》)“在”,即自在;“宥”,即自得。自在而自得,“不淫其性,不迁其德”,哪里还需要圣王君子费尽心神地治理天下呢? 何以知其然也?庄子通过对历史的考察,回答了这个问题。庄子认为:“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天地》)“人虽有知,无所用之”(《缮性》)“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悬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事,归于利不可止也。”(《马蹄》)“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庚桑楚》)儒家以兴仁扬义为治世平乱之道,岂不知好知、尚贤正是天下祸乱之根。以兴仁扬义为治世平乱之道,不仅于事无补,且犹“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人间世》)因为“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之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胠箧》)故此,“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同上)“绝圣弃知,大盗乃止。”(同上)“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同上) 绝圣弃知,攘弃仁义,恢复素朴,是谓“在宥”。“在宥”的要义在于民性归朴,民德归素。此乃庄子之救世之方。


然而,当是之时,诸侯争雄,大国称霸,各国唯恐求强求霸于不及,又何以谈得上“在宥”?加之天下大乱,民多死于危难之中。“今世殊死者相枕也, 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在宥》)“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人世间》)因此,和老子一样,庄子虽有匡时济世之志,但他清楚地认识到,他的治世方略也只能像儒、墨一样,只是一种理论,只是一种空想,根本不可能为某一当权者所接受,更不可能被推广运用。所以,与老子关注如何救世不同,庄子思考问题的重心,并不是如何救世,而是如何救人。[1]他更多地考虑的是个人,是个人生命的价值,是个人精神的家园,是个人安身立命的寓所。[2]因为在庄子看来,“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人间世》) 在庄子之前,无论是儒家之孔、孟,还是道家之老子,抑或是墨家、法家,都只是从整体的意义上来探讨人、说明人、把握人,而从没有真正关心人的个体生命、个体意义、个体价值。从个体上关心人、把握人,在中国是由庄子开其始的。[3]


在这样一个动乱的时代,在这样一个虽有济世之志,但任何救世之方都无由得施的时代,生灵亟遭涂炭,精神飘零而无处安顿,人的生命价值究竟安在?人的精神家园又在何处?这是一个时代课题,这一时代课题也正是庄子哲学的基本课题。


2.心性论的思想基础:道与自然


先秦儒、道的分别不在一言人事,一言自然。儒家言人事自然不差,谓道家言自然也无不可,而孔、孟、老、庄言人事与自然却有很大的不同:孔子多就人事而言人事,于自然则少有论及。[4]孟子言人事已由人事而指向人之自然。[5]老子言人事,亦言自然,但其往往是由自然而论及人事,且其论人事又主要从宏观的社会着眼。庄子论人事已与老子有别,他主要的着眼点已不是社会的人,而是个体的人,是人的精神领域,是人的精神生活。然而与老子相同,庄子论人也是从人的自然出发,由人的自然来论证人的精神生活。虽然孟子与庄子都论及人的自然,但孟子是由人事而指向人的自然,庄子是由人的自然而论证人事,这里有着进路上的明显差异。更为重要的是,孟、庄对于人的自然的理解是极为不同的。孟子以“四心”为人的自然,庄子则以虚静恬淡为人的自然。


道家之为“道”,以至道教、道学之为“道”,原因正在于其崇尚“道”。道家、道学的一切理论似乎都离不开“道”,庄子的心性论当然也不例外。庄子是老子思想的继承者,老子以道为事物存在的本原和根据,庄子继承了老子这种思想。“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大宗师》)道“自本自根”,“生天生地”,表明道是事物存在的本原。作为事物存在的本原,道自古就存在,先天地而生,“自古以固存”。道不仅是事物存在的本原,同时也是事物存在的根据:“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知北游》)天之为天,地之为地,日月之运行,万物之荣华,都是道之所然,这表明道是事物得以存在的根据。作为事物存在的本原和根据,道“自本自根”,自己产生自己,自己规定自己。道是万物之原,亦是万物之始,在道之前不可能再有别者。 作为事物存在的本原和根据,道是无始无终的,“夫道未始有封”。(《齐物论》)“封”即域限,即有限性。“道未始有封”,即道是无限的。“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大宗师》)道既是“杀生者”,又是“生生者”。有生才有死,有死才有生。生与死都是具体物域限内的情景,而道是超越于具体物之上的。作为“生生者”,道不生;作为“杀生者”,道不死。这是道时间上的无限性。道不仅具有时间上的无限性,还具有空间上的无限性。“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天道》)天地虽大,因道而大;秋毫虽小,因道而小。大小皆无外于道,道既覆盖一切,又含盖一切,所以说道无处不在,这是道空间上的无限性。 无有极限的道,作为现象界事物存在的本原和根据,是抽象而非具象的。道并非现象界的存有,而是本真界的存有。作为本真界的存有,道除了是它自己外,什么也不是,道只是它自身,道只是道。因为如果道是什么,那么这个什么之物肯定与道有别,既与道有别,说明道并非无限,同时也表明道同于非道。道既有限,又同于非道,这样的道当然不是真正的道。所以不能说道是什么,只能说道是道。“道无问,问无应。”(《知北游》)问道者不知道,回应者亦不知道。“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知北游》) 


不可闻、不可见、不可言的道,作为天地万物存在的本原和根据,缔造、成就了天地万物。但道成就天地万物,并非有意作为,而完全出于无意作为。“吾师乎!吾师乎! 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大宗师》)“吾师”即道,“不为义”,“不为仁”,“不为老”,“不为巧”,说明道之作为,完全本于自然,完全根于无为。“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至乐》)天之清、地之宁,原本于道,而天清、地宁最为直接的原因,正在于道的无为。 无为即是自然,“莫之为而常自然”。(《缮性》)自然即是自其然而然,[6]所谓“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天运》)鹄的白与乌的黑都不是有意作为而成的,而是自然而然的。自然而然,也就是所谓的常然。“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骈拇》)自然界之曲、直、圆、方,是本自固有而非有意作为。钩、绳、规、矩只是人创制物件的工具。就自然界之曲、直、圆、方而言,并非因为有了钩、绳、规、矩之工具,方才现有;而是在有此等工具之前,就已固有。所以虽曲并非因以钩,虽直并非因以绳,虽圆并非因以规,虽方并非因以矩。其曲、直、圆、方既本自固有,当然不受后世之钩、绳、规、矩之约束与限制,也不因人类工具之改变而改变,因此这是天下之常然。这样的常然就其作为本自固有的常然而言,也就是所谓的天然或天。“无为为之之谓天。”(《天地》)“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骈拇》)凫胫的短与鹤胫的长,是天然造就的,是本自固有、本来如此的,所以凫并不以为短,鹤并不以为长。


3.性即天,即自在而自由


心性论所涉及的问题,实质上就是人的精神生活的问题;实际上就是在追究、在探讨这样一个问题:人究竟应当过什么样的精神生活? 性究竟为何?不同思想家对性都有其不同的理解。庄子认为,性即生。“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庚桑楚》)“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则阳》)性即生,即天生之性、天然之性、本然之性,亦即本性。人作为天地间之一物,其本性与天地万物之性是相通的,而不是相背的。而天地万物源于道,道之本性是自然。


人既源于道,道之性也就是人之性,所以,人之本性亦是自然。[7]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马蹄》)“马之真性”,亦即马之自然本性。马之自然本性,即是在天地之间自由自在,亦即所谓“龁草饮水,翘足而陆”。自由而自在是马之真性,在自然环境下,马的真性得到了最好的体现。所以对马而言,并不需要什么“义台路寝”,并不需要什么巍峨宽大的寝卧之榻。“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养生主》)“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至乐》)鲁侯爱鸟,但其所爱却违背了鸟之本性,他给鸟奏《九韶》之乐,为鸟具太牢之膳,岂知鸟最怕闻人言,最怕为人扰。所以,鲁侯爱鸟之心虽切,鸟仍不免一死。泽雉十步一啄食,百步一吸饮,当然很是艰苦,但却绝不愿意被人囚拘于鸟笼之内。


自由而自在是动物的本性,[8]又何尝不是人的本性?“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 (《马蹄》)民之织而衣,耕而食,就如马之“龁草饮水,翘足而陆”,鸟之“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这是民之常性,名曰“天放”。天为天然、自然;放为自在、自由。民之本性、常性即是自然、自在而自由。所以民之本性与动物之自然本性是相通的、一致的。“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马蹄》)人与自然界之万物处于和谐、和睦的关系之中。这时候,人与人之间并没有君子小人之分,“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同上)无知而无欲,这是一种自然的素朴状态。正是在素朴状态,人才获得了自己的本性,人的常性才不致于丧失,“素朴而民性得矣”。在这种意义上,也可以说,素朴即是人的常性、本性。


自由而自在是人的自然本性,在自然状态,人的本性获得了最充分的体现。“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天地》)自然、自在是人的本性、常性,不尚贤、不使能,人人不求、不为仁、义、忠、信,而仁、义、忠、信自在其中、本自固有。及至圣人降世,制礼作乐,标举仁义,以匡天下之形,以慰天下之心,人之自然本性遭到了破坏,本自具有的仁、义、忠、信,也随之荡然无存。制礼作乐、标举仁义的结果,只是激发、煽动了人的好知之心。好知之心既已点燃,人只知逐于利,而不再守于义。所以,“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缮性》)圣人制礼作乐以匡天下之形,而礼乐作为一种规矩、标准,不仅是违反人性的作品,更是戕害人性的工具。


何以知其然也?因为在庄子看来,性之本然、本真,即是虚、静、恬、淡、寂、漠、素、朴、纯、粹。“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至。”(《天道》)虚与实对。实是心性的填实,即为外物所阻塞;虚则是心性的空灵。空则能动、能容、能游、而无忤逆。“无所于忤,虚之至也。”(《刻意》)静与动对。动即为外物所动,受外物所左右、所摆布;而静则不为外物所动,故能保守其自性、常性。“一而不变,静之至也。”(《刻意》)恬与躁对,恬即安然、泰然,亦即自若其状。庄子曰:“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在宥》)“不恬”,即失却了其本然。淡与艳对,淡即淡漠,即超然于物外。“不与物交,淡之至也。”(《刻意》)寂与喧对,寂即静悄悄,即孤零、安闲。老子曰:“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老子·二十五章》)漠与切对,漠即旷然,即空廓、冷淡而不关心,亦即不为外物所动。素与文对,素即不杂,不杂亦即本真。“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不杂则清”。(《刻意》)朴与饰对,朴即本然,即不加装饰。如果说,素侧重于讲性之真,那么,朴则侧重于讲性之本然。纯与杂对,纯即纯正、纯净。纯强调的是性的贞正。“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刻意》)粹是纯的极至,纯而又纯,即是粹。“无所于逆,粹之至也。”(《刻意》)


虚静恬淡,寂漠无为,素朴纯粹,是天地之本,万物之本,也是天地万物之真、之正,当然也是人性之本、人性之真、人性之正。庄子曰:“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天地》)青黄而文之的牺尊,比起丢弃于泥沟里的残碎断片,当然有美丑的差异。但美丑不过是人对于物的主观评价,就自然物本身而言,原本是没有美丑之别的。百年之木,可以成为牺尊,而为人所利用、所喜爱;也可以成为残碎断片,而被人弃置不顾。但无论怎样,木之成为牺尊,或成为残碎断片,都是对木之自然之质、木之自然本性的损毁与残伤。在损质残性这一点上,牺尊并不比残碎断片少点什么,也不比其多点什么,而是完全相同、相等的。盗跖为强盗,曾参、史鱼为仁义之士,行为自然有很大的差异,然而就其丧失人之自然本性而言,却也是完全相同、相等的。


就人而言,丧失其自然本性的途径大体表现在五个方面,即五色、五声、五臭、五味、好恶之心。五色、五声等破坏了人的自然之质、本然之性,使人为外物所驱使、所左右,使人遗失、忘却了自己的本真、本然。所以,“此五者,皆生之害也”。然而杨朱、墨翟却以此为得。庄子认为,这种所谓的得,并不是真正的得。假如人之所得,不仅不能使人觉得更其自在,却反而为其所困,这种得难道还可以称其为得吗?如果这是得,那么,斑鸠被人囚拘于笼中,亦可以称做得了。一个人,好恶声色之欲充塞于内,冠冕衣裳之饰束缚于外,就好比内心塞满了栏栅,四肢缚上了绳索,不知所困、所缚,却自以为得。如果这是得,那么罪犯之被捆绑,虎豹之被囚于兽槛,亦可以称做得了。在庄子看来,人之本性即是自由而自在。自由而自在不仅是性之本然、本真,同时也是人性、人生之理想状态。所以人之一切所得,只能有利、有益于人之自由与自在,而不能损毁、破坏人的自由与自在。


从本自、本我的立场来看,人之行为的善与不善,关键在于其是“自得”之行,还是“得彼”之行。“自得”,即有益于人的自由自在的本性;“得彼”,即有害于人的自由自在的本性。 “自得”,是物为我服务;“得彼”,是我为物服务。仁义以及五味、五声、五色之类,皆是为人的东西,皆仅有工具的意义,而不具有目的的属性。所以,属其性于仁义,与属其性于五味、五声、五色一样,都是得物而丧我,都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骈拇》)都是淫僻之行。“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缮性》)“倒置之民”,之所以为倒,就在于全然倒置了物与人的本然关系和应然关系。 正因为人之行有“自得”与“得彼”的差异,所以庄子强调要正其性、正其行。“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骈拇》“不失其性命之情”,即不失其自由而自在的本性、真性。“缮性于俗,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治其明,谓之蔽蒙之民。”(《缮性》)“缮性”,即修治本性。用世俗之学来修治人的本性,以求其复归本初;用世俗的物事来迷乱人的心灵,以求其清澈明达,这怎么可能呢?所以,这样的人,“谓之蔽蒙之民”。


4.心即人,即精神的自我


如果说,性是指人的客观的、先天的、本然的方面,那么,心则是指人的主观的、后天的、实然的方面,亦即人的主观的精神,或是人的精神的主宰。[9] 在庄子看来,“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天地》)这里色与目对,声与耳对,臭与鼻对,味与口对,心与性对。所谓“趣舍滑心,使性飞扬”,“趣舍”,即取舍;“滑”,即迷乱人的好恶是非之情迷乱了人的精神,从而使人的自然的清静之性躁动而飞扬。情乱心,而心挠性。心在这里即指人的主观精神。庄子还借老子之口说:“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天地》)“有首有趾”,即有我之形;“无心无耳”,即无人之实;“有形者”,即人的形体;“无形无状”者,即心,亦即人的精神。世间有人之形而无人之实的人是很多的,身心俱存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这里的心,仍然指的是人的主观精神。


心,作为人的主观精神,作为人的形体与行为的主宰,在庄子看来,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上,是遭受着莫大的威压的。《齐物论》中有一大段话对此作了比较具体的说明: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 ,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齐物论》) 冯友兰先生说:“这一段所谈的跟上一段所谈的,有分别又有联系。上面讲大风一段,是用形象化的语言描写自然界中的事物的千变万化;这一段是用形象化的语言描写心理现象的千变万化。上一段讲的是客观世界;这一段讲的是主观世界。”(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上册,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03页)大知广博,小知精细,大言气势凌人,小言喋喋不休。睡眠时神魂交错,醒着时身体不宁。与外物发生感应,整日里勾心斗角。有时出语迟缓,似有所思;有时言语中设下圈套,专等别人钻入;有时用辞周密谨严,不留半点把柄。小恐则垂头丧气,大恐更失魂落魄。出语时如发出的利箭,专俟他人是非以攻击;不言语时就像盟过誓一般,默默不语等待着致胜的机会;衰颓时如同秋冬凋枯的草木,一日甚似一日地衰败下去;沉溺于所作所为之中,难以自拔,亦无法恢复其本来的面貌;心灵淤塞压抑得如同缚住一般,这正是其老朽衰败的表现;心灵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再也无法恢复其本来的活力。时而欣喜、时而愤怒、时而哀伤、时而欢乐、时而忧虑、时而嗟叹、时而反复、时而惊怖、时而浮躁、时而放纵、时而嚣张、时而作态。好像空虚的箫管发出乐声,又好像地气蒸腾而生成菌类。种种事端情态每日每夜交替展现在眼前,但却无从知道他们究竟是怎样发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明白了这一切,也就明白了这些情态发生的根由。


心灵遭受威压、束缚而不自由,这是人类的悲哀,那么,如何解脱这种悲哀呢?庄子提出的办法是“无撄”。“撄”即是扰,“无撄”即是无扰、不要干扰。性是心的客观基础,心是性的主观表现。性的本原、本真是虚静恬淡,因此,对于心,也应该尽量少去撄扰它。无扰人心,实际上就是对人心最好的保护。庄子否定“机心”,原因也在于“机心”具有迷乱人之本心的作用。“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天地》)“机心”使人“纯白不备”而“神生不定”,这是对人心灵最大的烦扰,所以也应当予以否定。


只有“无撄”人心,只有保守心的虚静空灵,人心才能不受内外各种因素的威压与束缚,而自由自在地活动。庄子把心灵的自由自在称做“游”。[10]庄子多次讲到“游”,亦很推崇“游”。“逍遥游”所讲的“游”,实际上不是别的,就是心的“游”。心游即是心灵的自由。这种心灵的自由,根源于性的虚静与空灵,是人本身就有的。从这个意义而言,又可以称做“天游”。庄子把心灵的自由看得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为主要,所以,庄子很强调“乘物以游心”。这里的“物”,不仅指外在的事物,更指对人生有重大影响的功、名、利、禄。“乘”,即凭借。外物只是人得以心游的凭借或工具,心游才是最为宝贵和关键的,才是目的,当然不能为工具而牺牲目的。“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缮性》)“轩冕”亦不过是物,而且是身外之物。作为身外之物,不过忽然而来、偶然而至而已矣,不过暂时寄托于我处而已矣。其来既不可回却,其去亦不可阻止。所以大可不必为轩冕而肆志,为穷约而趋俗。“嗟呼!我悲人之自丧者。”(《徐无鬼》)人生最为关键的是把守自己生命的根本,以己役物而不是以物役己,也就是所谓的“物物而不物于物”。(《山木》 )


与心密切相关的是情。一般认为,庄子是无情论者,或非情论者,这似乎是确有根据的,其最主要的根据当是《德充符》中庄子与惠子的对话。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德充符》)


庄子倡导无情,这似乎是言之凿凿的不争的事实。然庄子所反对的情,是有限制的情,是给人带来伤心与苦恼,使人为其角逐、为其忙碌,因其苦心伤性的情,亦即以好恶内伤其身的情。这样的情,也就是所谓的物情。“人之有所不得与者,皆物之情也。”(《大宗师》)对于这样的情,庄子是持否定态度的。因为这样的情,使人为外物所役使,使人丧失了生命的本真。“缮性于俗,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治其明,谓之蔽蒙之民。”(《缮性》)“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缮性》)这里的“俗”,既是俗物,亦是俗情;这里的“物”,即是五色、五声之类。五色、五声之类,既是外在之物,但又不是一般的独立自存的外在事物,它们对人有很大的影响,使人心迷性乱,引发了人的情欲。所以就人而言,亦有五色、五声之情。庄子所否定和反对的,正是这种使人心迷性乱的情。 除这种情外,人并非再无别情。庄子曰:“吾所谓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德充符》)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这才是真正的情,才是人之常情。这样的情,也就是庄子所谓的“性命之情”。“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骈拇》)“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骈拇》)“性命之情”,即是根自于人的本性的情。


在庄子看来,人的本性是虚静恬淡、寂漠无为,所以人的性命之情也是虚无恬淡而常因自然。“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达生》)达生之情,不追求生命所不必要的东西;达命之情,不追求生命所无可奈何的东西。所以,达生之情、达命之情也是性命之情。因为这样的情有助于保守人精神的自由、自在和心性的宁静、淡泊,故此庄子对其持肯定的态度。


5.庄子的人生理想:精神的自由与静泊


在庄子看来,人自身的存在与发展,就是人的最高的目的。如果离开这一最高目的而片面追求功名利禄,都只能是对人的无情的损伤和遭践。如其所言:“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然其伤性以身为殉,一也。”(《骈拇》)天下自小人以至君子,都只对自己的生命作工具性的对待,都对自身的生命作了无情的遭践,都使自身成为某种外在于自己的东西的奴隶。君子、小人、伯夷、盗跖,在世人眼里,有天壤之别,而在庄子眼里,他们并不存在差异之分。“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骈拇》)不管是死于名,还是死于利,都是“残生伤性”;不管是殉利,还是殉名,还是殉家,以至殉天下,都是“伤性以身为殉”。在“残生伤性”、“以身为殉”方面,上述人等是没有任何差别的。君子之行亦是小人之行,俗之所谓君子,实际上亦不过是小人。[11]正所谓“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大宗师》)殉名并不比殉利显得高尚,其行为亦不值得提倡。


康德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过是工具或手段;只有人,方才是唯一的目的。“人,实则一切有理性者,所以存在,是由于自身是个目的,并不是只供这个或那个意志任意利用的工具。”(康德:《道德形而上学探本》,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42页)只有人才是目的,这种思想,庄子早已有之。在庄子看来,个人生存的意义与目的,显然不在于任何外在于人的东西。个人并不是被随意驱使的工具,不仅不是他人随意驱使的工具,甚至亦不是自己情欲或意志的工具。个体生命本身即具有圆满自足性。个人的存在不是为了他人的存在,也不是为了某一集体或社会的存在,更不是为了生前的利益或死后的名声。个体本身即具有独立的价值与意义,存在本身即是存在的最高价值。人自身的存在与发展,就是人的最高目的,就是人生的终极意义。


在中国历史上,庄子最早发现并确立了个体存在的独立性与自主性。而个体意识的混沌,个性的匮乏,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基本特征,也是它的顽症和它的惰性。[12]相比而言,庄子突出个性,突出个体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就显得难能可贵了。


以存在本身为存在的价值,此可谓取于内。然而这种内,这种自我、自身,绝不是杨朱的“为我”。为我者逐于利。君子求名,小人逐利。求名逐利,只会导致为物所役而不得解脱。所以这种内,这种自我,只能理解为精神上的自我。这种精神上的自我,就是个体人格的自在、自由与洒脱,就是个体精神的逍遥无羁。而求名逐利,残生伤性,必为外物所役,此可谓取于外。因此,庄子把人的精神上的自由与洒脱,看得比物质上的富有与满足更为重要。据《史记·老庄申韩列传》所载: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愿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13] 卿相之位是多少人所梦寐以求的,孔子周游列国,不过是为了寻求施展自己治国方略的地位和权势。而庄子对如此尊位却不屑一顾,将做官为相比之为郊祭之牺牛。他宁肯做游戏于污渎之中的小猪,而不愿做郊祭之牺牛。原因正在于污渎之中的小猪,无忧无虑,逍遥自在,而郊祭之牺牛,却没有半点自由。宁愿生于贫贱而逍遥自在,不肯贵为卿相而为物所累,这就是庄子的性情,这就是庄子的人生追求。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国嚇我邪?”(《秋水》)将相位比作腐鼠,此种比喻,恐怕只庄子才可想得出。以鹓鶵自喻,表明庄子的人品是可等的高洁。尧让天下于其师许由,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逍遥游》)鹪鹩之于深林,所求不过一枝;偃鼠之于大河,腹满即是其极。许由不求于名,不逐于利,于天下无所用,反而受其所羁,故而不受。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让王》)善卷春耕种而秋收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这不仅是一种生活,更是一种人生境界。在这里,“心意自得”是最为重要的。他又怎么肯舍弃这种自得而为天下事费心劳神呢?这些人之所为,正是庄子的心理追求。庄子对这些人,当然很是赞赏,而对世俗利禄之士,则极尽嘲讽。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阨巷,困窘织履,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招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列御寇》) 庄子对曹商的嘲骂,可谓辣矣!庄子之心迹、之追求,在此又表现得可等明彻!


       中国知识分子,深受“学而优则仕”的影响,常感叹怀才不遇,生不逢时。多少人官场失意而遁于道、释,可又有几人真正领悟到庄子的心迹?中国知识分子缺乏自己独立的人格。上下几千年,又有几人不为地位、权势、名利所动,而只醉心于艺术与科学?此乃艺术与科学的不幸,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不幸。在中国,知识分子的出路与归宿似乎只有一条,就是投身政治,就是逐于仕途。“学而优则仕”,不仕又何优?社会如是看,知识分子本身亦如是看。所谓怀才不遇,所谓生不逢时,不过是仕途不顺、官场失意的代名词。相比而言,庄子的这种人生追求就显得非常难得了。


《庄子》书中多次讲到真人、至人、神人、圣人,从这些论述中,亦可看出庄子的人生追求。


关于真人,庄子曰:“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大宗师》)真人身处事外。“不逆寡”,不拒绝寡少;“不雄成”,不自恃成功;“不谟士”,谟即谋,士即事,即不谋虑事情。真人寡少嗜欲,其心静泊。因为其心静泊,所以眠则不梦,觉则无忧,食不求其精美,呼吸亦来得深沉。真人不悦生,亦不恶死。“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刻意》)纯、素是事物的本真,能体纯、素之人,谓之真人。真人之为真人,就在于其能保守人的本真。


关于至人,庄子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齐物论》)“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镜,故而无为;因其无为,故能胜物而不伤,即不为外物而费心劳神。“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田子方》)至人之神气不变,亦因为其不为外物所动。可以看出,守静而不为外物所动,是至人的根本。


关于神人,庄子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逍遥游》)这里所谓神人云云,多为形容之词,不可过分追究其字面含义。神人心神凝静,故物莫之能伤,这才是其根本。


关于圣人,庄子曰:“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齐物论》)“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列御寇》)圣人虚无无为,不从事于务,不趋利,不避害,“不为福先,不为祸始”,“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刻意》)可以看出,圣人之心是异常恬淡宁静的。而这一切,又非有意追求,而完全出于自然而然。“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天道》)静不是有意追求的结果,而是不为外物所动的结果。 真人、至人、神人、圣人,其名虽异,而其质则同,所突出的都是心灵的淡泊与宁静。真人者,突出的是人的本真;至人者,突出的是人所达到的境界;神人者,突出的是其与常人的区别;圣人者,突出的是其人格的崇高与伟大。庄子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人皆有己、有私,至人所达到的境界则是无己、无私;人皆以建功立业为志,神人则无功业;人之为崇高、伟大,皆因其事,皆由其名,圣人的崇高与伟大,则无以为名。真人、至人、神人、圣人,与常人的区别,就在于他们能够保守心灵的淡泊与宁静。


在庄子看来,保守心灵的淡泊与宁静,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誙誙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至乐》)俗之所谓苦,当然不是乐,而俗之所谓乐,也不是真正的乐,所谓“乐极生悲”,乐总是暂时的,乐后还是苦、还是悲。所以庄子认为,无为才是真正的乐,“无为诚乐”,“至乐无乐”。坏事固然不是好事,好事亦非真正的好事,无事才是真正的好事。无事、无为、无乐,就在于能够保守心灵的淡泊与宁静。


有人以为,庄子的理想人格就是所谓的真人、至人、神人、圣人,[14]此有失偏颇。真人、至人、神人、圣人,所突出的只是心性静泊的一面,此外还有精神自由的一面。庄子的人生追求,包括精神的自由与心性的静泊两个方面。 有人认为,庄子的理想人格就是自然无为,就是人貌而天,就是“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德充符》)就是“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庚桑楚》)[15]这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庄子并非纯任自然,他有自己的追求。他反对追名逐利,反对为物所役;他追求个体精神的自由洒脱,注重个体心性的宁静淡泊。自然者,是保守心性的本然状态;无为者,是于物欲而无为。“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也不过是于物欲而不动于心。如此即是所谓“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齐物论》)“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天地》)“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应帝王》)如此,才是所谓的自然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在宥》)


孟子认为,人性本善,人之性命之情就在于兴仁行义。与孟子不同,庄子认为,人性自由而自在,人之性命之情就是自然英发、虚静恬淡,就是不为物累、不为物役,就是天机洞开、天性飞扬。“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养生主》)“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马蹄》)野鸡生于自然之中,环境艰苦,时常食不果腹,然其逍遥自在,天性飞扬,决不肯被拘于笼中。对马而言,“义台路寝”比起“龁草饮水,翘足而陆”,环境固然优越多了。但后者逍遥无拘,想龁草时则龁草,想饮水时则饮水,想驰则驰,想鸣则鸣,其中之自由自在又岂是“义台路寝”所能比?动物尚且如此,人又何其不然?社会的束缚,世俗的偏见,个人的虚荣,足以使一个人感到强烈的威压,足以使一个人感到窒息,并从而发出人不如物的感叹。“庄子与惠子游于豪梁之上”,而感叹鯈鱼出游之从容。庄子真正羡慕与追求的就是游鱼、野马、大雁的生性。他多么想像游鱼、野马一样地生活啊!“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齐物论》)他多么想成为一个栩栩然的胡蝶啊!多么想像野马一样狂奔,像蝴蝶一样展翅,像游鱼一样悠然从容!游鱼、野马、蝴蝶的天性就是自由、自在、而又逍遥。庄子对于游鱼、野马、蝴蝶的赞颂,就是对于自由、自在与逍遥的赞颂。《逍遥游》作为《庄子》一书的首篇,所倡导的正是一种人生境界,这才是其微言大义之所在。[16]


在庄子看来,人类的烦恼与不幸并不是自然界造成的,而完全是人类自己铸就的。实际上,庄子把个性的自由与逍遥看得比其他任何一切都更为重要。庄子宁愿贫贱而不肯贵为卿相,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所以,庄子所倡导、所追求的人格,决不是纯粹的无为,也不是无所好恶、无所追求的自然。自然无为是针对于名利而言的,自然其实并不自然,无为本身即是有为。这种有为,就是不为物欲、名利所动,就是精神的自由、自在与洒脱,就是心性的宁静与淡泊,就是天机洞开、天性飞扬。就是“物物而不物于物”,(《山木》)就是“胜物而不伤”,(《应帝王》)“不以物挫志”,(《天地》)“不以物害己”。(《秋水》)


席勒认为,“只有当人是充分意义上的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并且只有当他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全的人。”(席勒:《审美教育书简》,第十五封信)在文明社会,物对于人的统治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没有个性,没有思想,终日为功名利禄所困扰而不得解脱。人创造了物,本该是要物为人服务,现在人却要为物而奔忙。物与人的关系被颠倒了。并且人自己也成为上足了发条的钟表,只是身不由己地、无休止地、没有思想地做着机械运动。物,不仅成为统治人的东西,并且人本身也成了物件,成了机器和碎片。庄子高举逍遥游的旗帜,其根本意义就在于对抗物对于人的统治。所以庄子所追求的人生境界,正是人的最高境界。这种人生境界的到达,标志着人格真正意义上的圆满与完善。


6.精神解脱的途径:负的方法


儒家之心性论,大体可以分为境界与功夫两个方面。道家之心性论,是否也有境界与功夫的分别?似乎不能作如是看。道家有境界,却无所谓功夫。因为功夫是作一种积极的进路来看的。孟子的“尽心、知性、知天”及“养吾浩然之气”,荀子的“全之、尽之”,朱熹的“格物致知”,王阳明的“致良知”,刘宗周的“慎独”,讲的都是功夫。而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庄子的“心斋”、“坐忘”,却不能作功夫看,因为这是一种负的方法、减的方法。


个体精神的自由、自在与心性的宁静、淡泊,是庄子基本的人生追求。实现这一追求的方法,在庄子看来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齐物”,一是“虚静”。 在庄子看来,世间之一切,本无是非、大小的差分,因为有了“成心”,即有了主观上的偏见,方才见出差分。“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齐物论》)今日适越,当然不能昔至。成玄英曰:“吴越路遥,必须积旬方达,今朝发途,昨日何由至哉?欲明是非彼我,生自妄心。言心必也未定,是非从何而有?故先分别而后是非,先造途而后至越。”(《庄子疏》)所以一切是非,都根源于“成心”,都根源于一己之偏见。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道枢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彼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齐物论》)


这一段话,集中体现了庄子齐物论的思想。道之有隐,隐于“小成”。“小成者,谓仁义五德。小道而有所成得者,谓之小成也。”(成玄英:《庄子疏》)言之有隐,隐于“荣华”。“荣华者,谓浮辩之辞,华美之言也。只为滞于华辩,所以蔽隐至言。”(成玄英:《庄子疏》)儒墨之是非,即在于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然而就物本身而言,是无所谓是与非的。彼与此,是与非,生与死,可与不可,都是相比较、相对待而言的,有彼才有此,有是才有非,有生才有死,有可才有不可。所以彼此、是非、生死、可不可,都只具有相对的性质,而不具有绝对的意义。从一方面看是此,从另一方面看则是彼;从一方面看是是,从另一方面看则是非。所以此也可以说是彼,是也可以说是非。彼自有一是一非,此亦自有一是一非。若从天道的观点来看,其实则并无不同。“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郭象曰:“彼是相对,而圣人两顺之。故无心者与物冥,而未尝有对于天下也。”(《庄子注》)无以为对,无可无不可,这就是所谓的“齐物”。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秋水》)


世间之每一物,都有比其更贱的东西,因其所贵而贵之,则万物莫不贵;也都有比其更贵的东西,因其所贱而贱之,则万物莫不贱。同理,世间每一物,都有比其更小的东西,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也都有比其更大的东西,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以功观之”、“以趣观之”,也是一样。所以对一切,都应当抱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莛与盈,厉与西施,恢 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齐物论》)一是事物的根本,而懂得这一根本的人是不多的。


关于虚静,庄子讲到“心斋”和“坐忘”。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人间世》) “若一志”,即专一你的志趣、志向;“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即不要用你的耳朵去听,而要用你的心去听,亦即要全身心去听;然而心有好恶、利害的思量,听之时要去除这种种思量,这就是“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这里的“气”,就是虚,所以说,“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只有保持心的虚静空灵,才能接应容纳外物。因此,保守心的虚静空灵,就是所谓的“心斋”。


关于“坐忘”,即是所谓“坠枝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这里突出的是一个“忘”。“坐忘”之“坐”,是“堕枝体”、“离形”;“坐忘”之“忘”,是“黜聪明”、“去智”。“南郭子綦隐几而坐”,是“坐”;庄子教惠子“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是“坐”;南郭子綦谓其“今者吾丧我”,亦是“坐”。至于“忘”,庄子讲得更多。“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达生》)有其忘,才能达其适,达适是以忘为其途的。“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大宗师》)女偊之得道历程,亦可看作是对“坐忘”的具体说明。 吾犹守而告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大宗师》) “外”也是去,也是忘。“外天下”、“外物”、“外生”的最后结果,是“朝彻”。“朝彻”是一种清净明亮、无羁无滞的精神状态。达到这一精神状态,即能“见独”。“独”,即道。因道无以为对,故曰之独。既“见独”矣,则可以“撄宁”。“撄宁”也者,虽“撄”而犹能“宁”者也。虽与外物相交,犹能保守心性的清明宁静。 通过“齐物”与“虚静”,最后所达到的境界,即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天下》)这种境界,既是精神高度自主的境界,亦是精神高度自由的境界。而达到此一境界的方法,不是别的,正是去、是减、是忘,正是一种负的方法。


庄子所倡导的这种方法,在历史上一直名声不佳,常被人冠以混世主义、滑世主义的恶名。[17]其实,庄子并不是一个混世主义者,而是一个愤世嫉俗者。[18]庄子讲“齐物”,讲“虚静”,并不是为了“齐物”而“齐物”,为了“虚静”而“虚静”,而是为了追求精神的自由与自在,而是为了保守心性的宁静与淡泊。“齐物”、“虚静”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庄子的心性论,对后世产生了非常重大和深远的影响。魏晋风度所张扬的不是别的,正是庄子的精神;后代道学之心性理论,亦皆以庄子为宗。虽然老子是道学之创立者,但在心性问题上,真正的创立者并不是老子,而是庄子。 可以看出,庄子所倡导的是一种自由而恬淡的精神生活,庄子所追求的是人的自由与自主,庄子所强烈反对的是物对于人的凌辱、摧残与统治。就此而言,庄子哲学也许少有现代意义,这也正是庄子哲学在20世纪60年代遭到强烈批判的根本原因。但也正因为此,庄子哲学却具有重要的后现代意义。在这样一个文明与自然、人与物、情欲与性灵日益紧张的时代,在这样一个人们日益关注个体精神生活的时代,在这样一个人们对狭隘人类中心主义必须做出深刻反省的时代,庄子、庄子哲学、庄子哲学的心性论,也许比中国哲学史上其他任何人、任何人的哲学都更具有意义。






[1] 李泽厚:“老子是积极问世的政治哲学;庄子则是要求超脱的形而上学。”(《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5年3月第1版,第177页。)


[2] 陈鼓应:“庄子所谈的‘道’,和老子比较起来已经有了不同的发展,老子的‘道’,重客观的意义;庄子的‘道’却从主体透升上去成为一种宇宙精神。庄子把‘道’和人的关系,扣得紧紧的,他不像老子那样费心思、笔墨去证实或说明‘道’的客观实在性,也不使‘道’成为一个高不可攀的挂空概念,他只描述体‘道’以后的心灵状态。在庄子,‘道’成为人生所达到的最高境界,人生所臻至的最高的境界便称为‘道’的境界。由是老子形而上之本体论和宇宙论色彩浓厚的‘道’,到了庄子则内化为心灵的境界。” (《老庄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第198——199页。)蒙培元:“庄子哲学的根本目的,是实现心灵的自由境界。”(《心灵超越与境界》,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第208页。)


[3] 李泽厚:“庄子在这种文明批判中更为重要的独特处,例如与老子大不相同的地方,在于他第一次突出了个体存在。他基本上是从人的个体的角度来执行这种批判的。关心的不是伦理、政治问题,而是个体存在身(生命)心(精神)问题,这才是庄子思想的实质。”(《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5年3月第1版,第181页。)


[4]在孔子看来,“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所以,“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


[5]所谓“尽心、知性、知天”者,即有此意。


[6]陈鼓应:“‘自然’并不是指具体存在的东西,而是形容‘自己如此’的一种状态。” (《老庄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第25页。)


[7]徐复观:“《老子》一书无性字,《庄子》内七篇亦无性字;然其所谓‘德’,实即《庄子》外篇、杂篇之所谓‘性’。” (《中国人性论史》,台湾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七十九年十二月十版,四一五页。)“性是德在成物以后,依然保持在物的形体以内的种子。”(同上书,三七三页。)“性好像是道派在人身形体中的代表。因之,性即是道。道是无,是无为,是无分别相的一;所以性也是无,也是无为,也是无分别相的一。更切就人身上说,即是虚,即是静。”(同上书,三七三——三七四页。)


[8]蒙培元:“在中国哲学史上,庄子是第一个提出自由与自然的关系问题的哲学家,这不能不说是他的思想的深刻之处。”(《心灵超越与境界》,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第208页。)


[9]徐复观:“在老庄的心目中,都承认有一个创造万物的道;这个道,如前所述,老子称之为精,称之为神。庄子则很明显的说明道内在化而为人之德(性)。此内在化而为人之德,通过人之心显发出来,心所显发的还是道;换言之,心即是道之精,即是道之神的分化。所以庄子把心的作用心称之为精神,内在于人的精神,和天地的精神,本是一体。”(《中国人性论史》,台湾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七十九年十二月十版,四0七页。)


[10]陈鼓应:“庄子哲学中的‘游’是非常特殊的。他大量使用‘游’这一概念,用‘游’来表达精神的自由活动。庄子认为,要求得精神自由,一方面,人要培养‘隔离的智慧’,使精神从现实的种种束缚下提升出来;另一方面,要培养一个开放的心灵,使人从封闭的心灵中超拔出来,从自我中心的格局中超拔出来。”(《老庄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第231页。)“在老庄看来,‘游心’就是心灵的自由活动,而心灵的自由其实就是过体‘道’的生活,即体‘道’之自由性、无限性及整体性。总而言之,庄子的‘游心’就是无限地扩展生命的内涵,提升‘小我’成为‘宇宙我’。”(同上书,第231页。)


[11]李泽厚:“于是,庄子发出了强烈的抗议!他抗议‘人为物役’,他要求‘不物于物’,要求恢复和回到人的‘本性’。这很可能是世界思想史上最早的反异化的呼声,它产生在文明的发轫期。”(《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5年3月第1版,第179页。)


[12]高清海“个人作为主体的特性被禁锢,得不到自由的发展,这应该看作是我国社会长期停滞、发展缓慢的主要原因。”《主体呼唤的历史根据和时代内涵》,《中国社会科学》1994年第4期。


[13]这一事例在《庄子》书中亦有记载:“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秋水》)


[14] 李泽厚:“而这就是‘至人’、‘真人’、‘神人’、‘大宗师’——一句话,即庄子的理想人格。”(《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5年3月第1版,第186页。)崔大华:“庄子人生哲学里的理想人格的精神境界,就是实现了对困境的超越的那种精神状态。” (《庄学研究》,人民出版社,1992年11月第1版,第149页。)“《庄子》中称谓能免除内外之刑或超脱生死、时命、情欲之限的理想人格的名号很多,有‘真人’、‘至人’、‘神人’、‘圣人’、‘德人’、‘大人’、‘天人’、‘全人’等。”(同上书,第150页。) 邵汉明:“庄子认为,达到物我、主客、天人同一境界的人,即是所谓真人、至人、神人、圣人。这几者名异实同,都是庄子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或理想人格。”(《庄子物我同一的境界说和人格说》,参见《庄子与中国文化》,黄山文化书院编,安徽人民出版社,1990年10月第1版,第139——140页) 孙以楷、甄长松:“《庄子·逍遥游》开宗明义提出了道家的理想人格——至人、神人、圣人。”(《庄子通论》,东方出版社,1995年10月第1版,第108页)


[15] 冯友兰:“庄周完全否定了人的主观能动性,认为在自然和社会面前,人只能屈服,不能抗拒也不能逃避。”(《中国哲学史新编》,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第427页。) 刘笑敢:“安命无为是庄子学派一个基本主张。”(《庄子哲学及其演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2月第1版,第147页。)“所谓安命无为,实际上是一种纯然被动的生活方式。”(同上书,第148页。)“庄子所谓无为,其形式是安然顺命,其实质是不动心、无所求,其目的则是自得其适、逍遥自在。”(同上书,第153页。) 崔大华:“庄子的人生理想,是追求无待、无累、无患的精神的绝对自由。” (《庄学研究》,人民出版社,1992年11月第1版,第171页。)“庄子理想人格的处世态度,《庄子》中多次而明确表述的是一种超然世外的态度。”(同上书,第185页。)


[16] 蒙培元:“庄子哲学的根本目的,是实现心灵的自由境界。《庄子》内篇的《逍遥游》,正是庄哲学的主题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意志自由论者。所谓‘逍遥’,就是摆脱一切主观与客观的限制和束缚,实现真正的精神自由。”(《心灵超越与境界》,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第208页。)


[17]郭沫若:“抗又无法去抗,顺又昧不过良心,只好闭着眼睛一切不管,芒乎昧乎,恍兮惚兮,以苟全性命于乱世而游戏人间。这本来是悲愤的极端,然而却也成了油滑的开始……因此,他的处世哲学结果是套滑头主义。”(《庄子的批判》,见《十批判书》,东方出版社,1996年3月第1版,第208页。) 冯友兰:“在‘山林之中’的知识分子,固然要用庄周的‘超世绝俗’的思想,以安慰自己。即在‘庙堂之上’的知识分子,也往往用庄周的‘混世’思想,以保全自己。所以庄周的思想,在中国的封建社会中,仍然是很流行的。”(《中国哲学史新编》上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第435页。) 任继愈:“它的目的无非教人当个与世沈浮的滑头分子,‘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的自我陶醉者。”(《中国哲学史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6月第1版,第307页。) 关锋:“把现实世界看作虚无,然而他却不能离开‘人间世’,于是就来了一套滑头主义的处世哲学。”(《庄子内篇译解和批判》,中华书局,1961年6月第1版,第5页。) 李泽厚:“庄子哲学确给中国文化和中国民族带来许多消极影响,它与儒家的‘乐天知命’、‘守道安贫’、‘无可无不可’等等观念结合起来,对培埴逆来顺受、自欺欺人、得过且过的奴隶性格起了十分恶劣的作用。”(《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5年3月第1版,第191页。)


[18]徐复观:“庄子对当时的变乱,有最深切的领受;所以在他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的里面,实含有无限的悲情,流露出一往苍凉的气息。”(《中国人性论史》,台湾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七十九年十二月十版,四一二页。)陈鼓应:“我个人认为,庄子是整个世界思想史上最深刻的抗议分子,也是古代最具有自由性与民主性的哲学家。”(《老庄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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