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伟:中国哲学还是中国思想?
作者:张志伟时间:2003-03-25中国哲学还是中国思想?
――——也谈中国哲学的身份危机
(概要)
张志伟 中国人民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
我们在这里所说的“中国哲学”指的是中国古代哲学在现代的传承发展。中国哲学被称之为中国哲学,不过百年的时间。然而现在在中国研究中国哲学,面临着双重的身份危机。
第一重身份危机是所有研究哲学的人,不仅中国人也包括西方人,共同面临的身份危机。因为哲学作为一个学科或一门学问,经常会受到人们究竟有用还是无用的质疑。俗话说,人生在世需要“安身立命”。“安身”指的是满足生存生活的需要,“立命”则意指人生的意义、价值或终极关怀的理想。以往的哲学承诺要解决人之安身立命的大问题,但是后来不仅“安身”的问题主要由科学来解决,而且在“立命”问题上亦遭遇难题。因为哲学不但玄妙高深,而且始终置身于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论辩赛场,这就使我们在大方向上经常处于无所适从的境地,而宗教诉诸内心情感和信仰的方便法门却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于是,在我们这个讲究实效的时代,哲学由于缺少实用价值而使研究哲学的人总是感到其身份难以被社会所承认。换言之,从根本上说,哲学本身的存在业已成为问题。
第二重身份危机则是研究中国哲学的人所特有的。有些人尤其是西方人认为中国没有哲学。倘若中国没有哲学,研究中国哲学的人实难有立锥之地了。
通常我们把世界上的哲学划分为三大形态:西方哲学、中国哲学和印度哲学。然而,把中国哲学归属于哲学的名下,历来存在着不同意见。往前说有黑格尔,最近则有德里达。黑格尔的观点众所周知,他认为真正意义上的哲学从希腊开始,由于东方人的精神还沉浸在实体之中,尚未获得个体性,因而还没有达到精神的自觉或自我意识。所以,所谓中国哲学还不是哲学,不过是一些道德说教而已。黑格尔甚至说:“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假使他的书从来不曾有过翻译,那倒是更好的事”。 无独有偶,2001年9月访华的法国著名哲学家德里达亦认为中国哲学不是哲学而是一种思想,不过他并不没有像黑格尔那样贬低中国哲学,而是主张哲学作为西方文明的传统,乃是源出于古希腊的东西,而中国文化则是逻各斯中心主义之外的一种文明。 考虑到德里达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批判,当德里达说中国没有哲学的时候,即使不是赞扬,至少不包含贬义。
然而无论如何,黑格尔和德里达都认为中国没有哲学。所以,在中国研究哲学尤其是中国哲学,不仅由于哲学的社会作用受到质疑而遭遇身份危机,而且因为中国哲学在是不是哲学的问题上遭遇挑战,亦面临着严重的身份危机。中国哲学究竟是不是哲学?中国哲学是哲学还是思想?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名词概念的使用问题,它关系到研究中国哲学的立场、观点和方法甚至合法性和可能性等一系列的问题。研究中国哲学的中国学者之所以困扰于这样的难题,是因为现在全球的学科分类、概念系统和知识架构所依照的都是西方的标准。西方人按照西方的标准看待中国思想,而中国人却也只好按照西方的标准理解和疏理自己的传统。本来,说中国没有哲学,就如同说西方没有儒家、道教和四大发明一样,并不值得大惊小怪。问题是,目前全世界踏上的现代化、全球化的道路,是西方人开拓的,因而所有的标准包括“发达”、“欠发达”、“不发达”等也是以西方为标准的。于是,说中国没有哲学,在很大程度上被看作是一种侮辱,这意味着中国古老文明无论多么灿烂辉煌,毕竟没有达到比较高的理论思维水平。显然,遭遇这样的问题,我们很难心平气和地当它仅仅是一个学术问题,所以它总是与西方中心主义的偏见和中国人难以平衡的的心态纠缠不清。但是,除非我们能够证明“中国究竟有没有哲学”根本不是一个学术问题而是意识形态的问题,否则就应该以学术的态度对待之。
我的研究方向是西方哲学,对中国哲学知之甚少,本来不便乱发议论。但是作为中国人研究哲学,对中国哲学的身份危机便有惺惺相惜,唇亡齿寒之深切感受。所以希望从西方哲学的角度,对中国哲学的定位问题说一说我的看法。
一、什么是哲学
“中国有没有哲学”或者“中国哲学是不是哲学”的问题,首先需要确定的是“哲学”的定义。然而,在“什么是哲学”的问题上,哲学家们从来就没有达到过普遍一致的共识,所以从哲学的定义出发来厘定中国哲学的意义,并不是一个好办法。从不同的定义出发,可以有不同的结果。不过,哲学毕竟存在了2000多年,一致的对象和笼统的规定还是有的。所以,我倾向于从广义和狭义两个方面规定哲学:就广义的哲学而论,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和印度哲学以及其他文明的哲学都是哲学。但若从狭义上理解,哲学就是西方哲学,中国哲学的确不是哲学。相对于狭义的哲学,我想引入“思想”这一概念作为广义的哲学的代名词。我们可以把世界上所有文明最高的意识形态统统称之为“思想”,而将西方思想规定为“哲学”。这就是说,中国文明、印度文明和西方文明都有“思想”,只是西方思想采取了“哲学”的形式,因而被称之为“哲学”。或者也可以这样说,就哲学所研究的对象和问题而论,中国哲学当然是哲学。但就哲学作为一个学科而论,中国哲学则不是哲学。
我们现在所使用的“哲学”(philosophy)概念是一个外来语,来自日文对英语的翻译。严格意义上的哲学是希腊人的创造,经过近代的发展,逐渐成为一门学科。在学科化的过程中,西方哲学形成了特有的概念系统和方法论体系,而中国思想与西方思想之所以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有着非常复杂的原因。简言之,西方哲学是一种科学思维方式,它通过理性认识把握自然万物的本质和规律,以公理化系统为基本模式,以“是什么”为问题,试图以层层抽象追问最高的普遍性的方式,获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举例说,我们可以从许多枝玫瑰花中抽象出“玫瑰花”的属性,从各种各样的花中抽象出“花”的属性,再从花草树木中抽象出“植物”的属性……。按照这个思路如此类推,我们最终将抽象到最高的普遍性――“存在”,形而上学或者本体论就是追问“存在”是什么的学问。所有存在着的事物都必须以存在为其存在的前提,同理,所有研究存在着的事物的科学都必须以哲学为基础。于是,近代哲学的创始人笛卡尔曾经将人类所有的知识比喻为一棵大树,形而上学是根,物理学(自然哲学)是干,其他科学则是枝叶和果实。在哲学家的心目中,哲学尤其是形而上学在人类知识中的崇高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我们之所以称西方哲学为科学思维方式,就是因为西方哲学乃是以科学的态度和方法研究哲学问题的典型。由于近代以来,这种思维方式在自然科学的领域结出了硕果,以至于使哲学亦义无反顾地踏上了科学的思路。虽然20世纪以来,西方哲学家们意识到了问题之所在,所以对形而上学科学思维方式展开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激烈批判,其中亦不乏矫枉过正的举动。但是,大规模批判形而上学的活动,迄今为止也不过百年。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2000多年来,科学思维方式已经渗透到了西方文明的血液里,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解决问题的。
一言以蔽之,就狭义哲学而论,判断中国哲学是不是哲学,可以视这种科学思维方式为标准,实际上也就是以西方哲学为标准。黑格尔说中国没有哲学,与德里达说中国没有哲学,虽然立场和态度正好相反,但却是基于同一个根据:中国哲学不同于西方哲学。换言之,两者都是以西方哲学为标准来衡量中国哲学究竟是不是哲学的。显然,如果站在西方哲学的立场看,中国哲学的确不是哲学。
此前我们讨论的是哲学的形式,若就哲学要解决的问题而论,情况可能便有所不同了。
二、哲学问题
如果就哲学问题而论,不能说中国哲学不是哲学。尤其是西方哲学的发展过程最终证明,通过科学思维方式是不可能解决哲学问题的,中国哲学的思路便成了一种选择。西方有些哲学家如海德格尔借鉴东方思想包括中国的道家思想,就是一例。
我个人主张,哲学是广义的人生哲学,因为哲学产生于人类精神试图超越自身的有限性通达自由境界的至高无上的理想,亦即我们通常所说的“终极关怀”的问题。当然,像美学(文学艺术)、宗教和哲学都是人类精神终极关怀的不同体现。所以仅就终极关怀之问题而论,还不能确定中国哲学是或者不是哲学。中国思想的特殊性在于,如果从西方人的角度看,是很难区分它究竟属于哪个学科领域的。我们经常说,在中国思想中,不仅文史哲不分家,而且在某些学者看来亦具有宗教的性质,例如称儒家思想为“儒教”,实难以西方划分学科的方式疏理清楚,一旦疏理清楚了,恐怕就不再是中国思想了。
那么,我们凭什么从广义上将中国思想看作是哲学呢?
其实,文史哲不分,虽然是中国哲学的特点,但并非唯中国哲学所独有,在希腊哲学中就是哲学与科学不分的,甚至许多思想包含有宗教的成分。人类思想初创之时,所有的成分原本熔为一炉,学科划分乃是后来的事情。中国思想的最高境界,可以用张载的话作总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都是哲学的观念。尽管在中国思想中文史哲不分,但是思想家们对“天”、“道”、“理”、“气”、“心”等等的思考,不是文学的虚构,不是历史的记载,也不是宗教的教条,而是思想的探索。
我们认为,世界各大文明都有自己的“精神”和“灵魂”,我们可以从广义上把它们看作是哲学的对象,不过最好称之为“思想”。西方人锻造了一种科学思维方式,走上了哲学的道路,这是西方思想的特点。由于关于终极关怀的哲学问题是人类精神永远在追问但却不可能有终极答案的难题,所以没有哪一种解决的方式可以终结人类精神的探索。因而,西方思想采取了科学思维方式,这只是其解决哲学问题的特殊思路,并不是唯一的思路。既然西方思想不是解决哲学问题的唯一思路,探讨这些哲学问题的中国思想就有其自身的生存空间和存在的意义,而且构成了西方哲学之外的另一种选择。所以从广义上说,中国哲学当然也是哲学。
问题是,中国哲学的特点,我们还没有总结清楚。
三、中国哲学的出路
众所周知,我们现在所说的中国哲学,是上个世纪初一些中国学者如胡适、冯友兰等,到西方学习了西方哲学之后,回来以西方哲学的概念、思路和框架疏理中国古代文献典籍的结果,迄今不过百年。首先必须肯定他们的历史贡献,在浩如烟海的文史典籍中疏理出哲学来,的确是一项艰难的工作。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按照西方哲学的方式疏理中国哲学的方法,越来越受到人们的质疑。因为如前所述,西方哲学并不是哲学唯一的道路,因而仅仅以西方哲学为参考系疏理中国哲学,不但是基于西方中心主义的偏见,而且势必损伤中国哲学的神韵和精髓。因此,如何按照中国哲学自身的思路和特征重新疏理中国思想,成了摆在中国学者面前的一项紧迫的任务。中国哲学界的有识之士,例如张立文教授等,已经开始自觉地承担起这项伟大而艰巨的工作。我以为,中国哲学究竟应该叫做中国哲学还是中国思想,固然是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但并不是关键所在。关键问题是,中国哲学作为一种古代哲学如何现代化的问题,它不仅需要与西方哲学对话,而且必须对当今世界所面临的种种问题作出自己的回应。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防守和维护的工作上,必须与时俱进,继承和发展。非如此,中国哲学才有出路。
所以,思考中国哲学的性质问题不仅仅涉及我们怎样看待中国哲学,其实也包括怎样看待西方哲学的问题。
1、中国哲学的确不同于西方哲学,但是在世界性范围内展开现代化、全球化的进程之中,完全不考虑西方哲学而专注于自己的传统文化,既不明智,不现实,也没有必要。我们首先必须端正心态,不自卑也不自大。同时在避免盲目西化的前提下,还应该加强对西方哲学的研究,使用西方哲学的概念、方法和体系等作为研究中国哲学的参照系,在东西方思想融会贯通之中,走出一条中国哲学的新路。
2、中国哲学的出路,不在于证明它是或者不是哲学,而在于弄清楚在它之中究竟哪些是活东西,哪些是死东西。就此而论,我们虽然需要借鉴西方哲学作为参照系,但是却不能不顾中国哲学的特点,完全按照西方哲学的思路疏理中国哲学,否则我们就会损害那些真正具有生命力的活东西。
3、关注西方哲学家们对中国哲学的评价,但不唯其所是。我们需要倾听其他文明不同的声音,但应该有自己的分析。不能因为某个哲学家说中国没有哲学,就对我们的传统文化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或者拒绝我们与西方文化之间的相互理解。如前所述,黑格尔与德里达都说中国没有哲学,但在含义上有所不同,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褒一贬。黑格尔轻视中国哲学,认为不过是一些道德说教的格言,而德里达(在前还有海德格尔)却是在激烈批判西方哲学的背景下说中国没有哲学的,言外之意,中国没有哲学是中国的的幸运。德里达固然不同于黑格尔,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德里达的观点就是正确的。中国哲学就一定不是逻各斯中心主义吗?这个问题恐怕还需要认真研究,其实在中国哲学中亦存在着一种重言(语言)轻文(文字)的倾向。
4、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各有短长,应该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对我们来说,虽然西方哲学在反省其科学思维方式的局限,甚至有些哲学家如海德格尔对东方思想表现了极大的兴趣,但是这不能说明我们的哲学思想就比西方哲学高明,尤其不应该成为自高自大的根据,例如有的人就因此而声称未来新世纪是中国哲学的世纪,中国哲学是世界哲学的发展方向。西方人经过了长时间的抽象思维而重新思考回归本源的问题,我们不能自以为就在本源之中而停步不前。因为西方哲学有些批评是有道理的,我们的确缺少抽象思维。我们应该探索的是如何能够从朴素的源始境域中走出来,在加强理论思维的同时不至于重蹈西方形而上学的覆辙。
海德格尔在一次与一位日本学者对话时,对日本学者试图求助于欧洲美学思想来找到一些必要的概念把握日本的艺术,表示了不解,他并不认为缺少规范和确定性是东方语言的缺陷。海德格尔担忧引入欧洲美学概念的结果是:“东亚艺术的真正本质被掩盖起来了。而且被贩卖到一个与它格格不入的领域中去了”。 虽然,海德格尔谈的是艺术,但是考虑到他试图以诗化思想取代哲学的科学思维方式,可以说讨论的也是哲学。如其所说,语言是存在的家。西方人有西方人的家,我们有我们的家。不论哪一种声音都在应和天籁,但毕竟属于不同的声音。我以为,在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之间有太多的不可通约之处,强使中国哲学发出西方哲学的声音,或者迫使西方哲学说中国哲学的话,都是不可能的。然而,尽管不同的哲学之间不可通约,但是彼此相互之间的交流而且由此交流产生创造性的成果,却是完全可能的。
中国哲学不是我的专业,以上所言难免说了一些外行话,希望抛砖引玉,欢迎批评指正。
2002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