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明:哲学是单数吗?——兼论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的前提
作者:时间:2024-09-12
摘要:虚无主义者和教条主义者都是单数哲学观的信徒,认为哲学只有一种。虚无主义者只认同西方哲学的合法性,否认其他哲学形态的合法性,否定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存在;教条主义者奉“两军对战”为唯一模式,强迫中国哲学史教科书编纂者贯彻执行,抹杀中国哲学史的特色。站在复数哲学观的立场会发现,哲学有多种形态,各不相同。树立复数哲学观是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的前提。遵照复数哲学观,我尝试重写中国哲学史。
关键词:单数 复数 中国哲学史 重写
作者简介:宋志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发表于《孔学堂》(中英双语)2023年第3期。
那些质疑“中国哲学合法性”的人,迷信单数哲学观,拒斥复数哲学观,以为只有一种哲学具有合法性,那就是西方哲学,除此之外,任何哲学形态概“不合法”,中国哲学也不例外。这是一种典型的虚无主义观点,粗暴地否认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存在,我不以为然。如果他们的观点能成立的话,叙写中国哲学史不啻“非法行为”。他们弄得中国哲学连“合法性”都没有,消解中国哲学史存在的前提,学科建设还从何谈起?教条主义者也迷信单数哲学观。新中国成立后很长时期,他们把持话语权,迫使中国哲学史教科书的编纂者必须按照“两军对战”模式来书写教材,编纂者唯一能做的事情,似乎就是划分某某哲学家是唯物主义者,某某哲学家是唯心主义者,好像消解了中国哲学史的特色。现在看起来,这样的教科书确实有重写的必要。如何重写呢?我认为,必须从摒弃单数哲学观做起。必须破除“哲学只有一种”的旧观念,树立起复数哲学观。只有承认哲学形态有多样性,才能写出名实相符的中国哲学史。
一、从哲学“三义”说起
迷信单数哲学观的人,以为哲学有一个“标准的定义”。用这种“定义”作为准绳,似乎就能区分哪些哲学“合法”、哪些哲学“不合法”了。无奈人们根本没法给出关于哲学的定义。对于哲学家来说,“何谓哲学?”可能是最难回答的问题。在关于哲学的诸多说法中,有三条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这三条都说明:哲学应当是复数,而不是单数,根本无法找到所谓的定义。
第一条是哲学的原初义。在古希腊语中,哲学叫作“爱智慧”,音译“菲拉索菲”(philosophy)。“爱智慧”是个含混的说法,其实是一句动宾结构的短句,并非一个词。“爱”是谓词,表示“追求”的意思,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智慧的追求者,但谁都不是智慧的占有者。一个哲学家在历史长河中的某个阶段取得一些成果,但没有给出终极答案。哲学作为“爱智慧”,永远在途中,这个过程不会完结。“智慧”是宾词,泛指人类取得的一切思维成果。在古希腊,哲学包括对世界的总体认识,也包括古代尚不够成熟的科学。那时哲学是“一切学之学”,是一门包罗万象的学问。该短句隐去了主语,那就是人。说全了应当是“人爱智慧”。这个人,显然不是抽象的人,而是具体的人,即属于某民族的人。他可能是西方人,也可能是中国人。任何民族的人都有进行哲学思考的权力,这就决定哲学必定是复数,不是单数。
哲学的原初义表明,“示爱”的主体多种多样,各民族的人对世界总体的领悟绝不会相同。换句话说,哲学是人类的公产,不是西方人的专利。示爱的方式也多种多样,因民族而异。西方小伙子可以用弹吉他的方式求爱,中国小伙子何尝不可用唱山歌的方式求爱?古代中国虽然没有“爱智慧”的提法,但有类似的主张,如“弘道”“穷理”“通几”“求是”等等,统统表达了“爱智慧”的意思。在中国古典文献中,“哲”本身就有“智慧”的意思。《尚书·皋陶谟》说“知人则哲”;《尔雅·释义》说“哲,智也”;孔子说“哲人其萎”(《礼记·檀弓上》),都涉及“哲”字。日本学者西周把希腊语“菲拉索菲”译成“哲学”,很贴切,故而很快得到中国学者的认同。中华民族“爱智慧”由来已久,中国哲学史学科完全可以成立。那种质疑“中国哲学合法性”的论调,可以休矣。
在西方哲学界,单数哲学观相当流行。例如,海德格尔认为,哲学只有一种,那就是西方哲学。他觉得在“哲学”前面加上“西方”二字,完全多余,因为只有在西方才谈得上哲学,其他民族一概谈不上哲学。这是一种典型的霸权话语,并不符合哲学原初义。教条主义者推崇单数哲学观,他们主张以“两军对战”为固定模式,致使中国哲学史领域变成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交战的战场。人们不能不疑惑:如果哲学史只有“两军对战”,永远不出现新问题,不出现提问方式的转换,怎么可能体现历史感呢?依照单数哲学观写出来的教科书,只是提供一幅僵化的画面,弄得中国哲学史出现中国缺位、哲学缺位、历史缺位的情形。教条主义者自己迷信“两军对战”,却把责任推给恩格斯。恩格斯的确说过:“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1]我认为,恩格斯这里所说的“全部哲学”,绝非泛指一切哲学,仅指德国古典哲学,我们绝不能以词害义。这段话出自《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全书皆围绕德国古典哲学展开,怎会泛论任何哲学呢?思维和存在的关系或者物质和精神关系问题,只能在基督教创世说语境中才会提出。当时德国正面临这种语境,故而恩格斯将此当作基本问题。恩格斯没有专门研究过中国哲学、印度哲学、阿拉伯哲学等等,怎么可能泛泛而论呢?恩格斯的这段论述,显然不适合中国哲学,因为创世说在中国不占主导地位。把经典作家在具体语境中所作的具体论断,当成抽象的万能公式到处乱套,不正是教条主义者的惯用伎俩吗?他们迷信单数哲学观,跟恩格斯毫不相干。
第二条是哲学的后起义,称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这种看法在近代西方哲学界相当普遍。在西方近代,各门科学纷纷从哲学母体中独立出来,方显出哲学的本来意义。哲学同科学各有分工:科学是关于物质世界局部的学问,哲学是关于世界总体的学问。哲学所说的“世界”,既关涉物质世界,也关涉精神世界。对于物质世界,人们可以达成共识:毕竟只有一个地球,人类拥有共同家园。至于精神世界,由于同民族性格密切相关,很难达成共识。“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的说法,也印证了哲学是复数的道理。哲学的认知方式同科学相比,困难在于无法将世界对象化。人永远是世界中的演员,而不是世界中的观众,无法在世界之外找到观察点。人与世界同在,如同一个理发师不能给全村人理发一样。哲学世界观中的“观”字,显然不是观察意义上的“观”,只能是观念意义上的“观”。能提出关于世界总体观念的人,就可以称为哲学家。在这里,“观”的主体很多,“观”的方式也很多,无论怎么看,哲学都是复数。中国哲学位列其中,可谓顺理成章。中国古人提出一系列关于世界总体的观念,如道、气、万物、宇宙、大全、大有、大一、大化、本体、无极、太极、天理等等,怎么就不能被称为哲学家呢?中国哲学家往往把世界观同人生观合在一起讲,既能安顿物质世界,也能安顿精神世界。这是中国人须臾不可离的理论指南。张岱年先生早就意识到哲学是复数,认为哲学不是特称,而是类称。哲学不是“某门”学问,而是“某类”学问。无论西方哲学,还是中国哲学,均是哲学大类中的小类,谁都不要以“哲学准绳”自居。每一种哲学形态都有自己的特色,不能把一种哲学形态奉为圭臬,而妄议另一种哲学形态。张先生的见解,才是关于哲学的见道语。
关于哲学的第三种说法是罗素提出来的。他没有说“哲学是什么”,只说“哲学不是什么”,采取划界的办法界定哲学的论域。罗素认为,哲学有别于宗教,也有别于科学,乃是介乎二者之间的“无人之域”。哲学的一端连着宗教,可是宗教只关切精神世界问题,不关切物质世界问题;哲学的另一端连着科学,可是科学只关注局部的物质世界,不关注精神世界。哲学对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都关注。罗素承认哲学的多样性,没有把中国哲学排除在外。中国学问显然不能称为宗教,因为宗教在中国并不发达。早在公元前5世纪,中国就出现强大的无神论思潮,把原始宗教消解掉了,使之没有机会发展成有组织的宗教。佛教在公元1世纪才传进中国,比中国哲学形成差不多晚了5个世纪。后来由佛教催生道教。尽管二教的影响一度较大,但最终还是被儒家压倒了。大多数中国人并不是教徒,而是儒家的信奉者。此外,古人往往把科学视为“小体之知”或“闻见之知”。如果按照罗素的说法,称中华传统文化为哲学最合适。中华民族天生就是一个爱好哲学思考的民族,中国人协调人际关系,靠的是哲学伦理学,不是宗教伦理学。大多数中国人没有“下辈子”观念,相信此生此世就可以内在超越、自我完善。中国哲学始终是中华民族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
二、据哲学“三性”评判
哲学除了“三义”之外,还有“三性”,即民族性、人类性和时代性。从“三性”中任何一条看,哲学都不是单数,而是复数。要想建构有特色的中国哲学史学科,摒弃单数哲学观、树立复数哲学观势在必行。
单数哲学观的第一项误导,在于抹杀哲学的民族性,无视中国哲学史的学科特色。按照单数哲学观,天下的哲学都一样,犹如在黑夜中看牛都是黑的。我不认同这种观点,主张白天看牛。遵照复数哲学观,犹如在阳光下看牛,会发现牛有黄色的、有花色的,颜色多种多样。哲学同民族性密切相关,这正是哲学与科学不同的地方。科学与民族性的关联很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例如,全世界有一门物理学就够了,不必再区分什么英国物理学、法国物理学或美国物理学等等。哲学则不然。哲学以世界总体为对象,其中既包含物质世界,也包含精神世界,而且不能对象化,人们所见自然有分歧。这意味着哲学形态多种多样,必定构成复数。世界上可以有“只是科学的科学”,却没有“只是哲学的哲学”。世界上有多少种民族,就可能有多少种哲学。在哲学前面,必须加上一个前缀作为限定语,如法国哲学、英国哲学、美国哲学、中国哲学等等,表明每种哲学都有其特性,相互区别开来。各种哲学形态可以相似,但不会完全相同,法国哲学同英国哲学的风格不一样,印度哲学和中国哲学也不一样。人们找不到风格完全相同的两种哲学,犹如找不到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在精神世界中,人们无法达成共识,思维毕竟具有至上性。民族的多样性决定了哲学形态的多样性,如果不了解该民族的独到之处,自然无法了解该民族的哲学特色。教条主义者迷信“两军对战”,必然造成该民族哲学特色的缺失。世界上只有带民族性的具体哲学,没有不受民族性约束的抽象哲学。出于对哲学民族性的尊重,我力主树立复数哲学观,找到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的前提。
单数哲学观的第二项误导,在于任意夸大哲学的人类性,使之脱离具体哲学形态的特殊性而变成单一性。由于每种形态哲学都是哲学大家族中的一员,当然具有共同性、可交流性。语言是哲学的家。既然语言有人类性,可以相互翻译,那么,哲学的人类性也毋庸置疑了。各种哲学形态可以相互借鉴、相互交流、相互启发,但不可以相互替代。哲学的人类性作为共相,每每通过殊相表现出来。共相和殊相原本统一,却被教条主义者割裂开来。他们夸大共相,否定殊相。在他们的误导下,无论写中国哲学史,还是写西方哲学史,都得依照“两军对战”模式。中国哲学史教科书的编纂者似乎除了划成分、戴帽子之外,其他事情则一概不管。读这样的教科书,很难起到锻炼理论思维的作用。
单数哲学观的第三项误导,在于消解哲学的时代性,陷入僵化思维。哲学作为时代精神的精华,必将随时代的发展而发展,永远不会停留在一个水平上。每一时代的哲学都反映每一时代的特色。各种哲学形态走过的发展道路原本不同,可是竟被教条主义者整齐划一,硬把时代性抹除掉。复数哲学观主张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具体描述每种哲学形态经历的轨迹。例如,在自然经济时代,西方哲学家喜欢讨论本体论问题;在“上帝创造世界”的语境中,哲学不幸成为神学的婢女;商品经济发展起来以后,西方哲学不再是神学的婢女,而成为一门独立学科,哲学家意识到哲学是关于世界总体的学问。近代西方哲学开始阶段热衷于讨论本体论问题,后来则转向认识论问题。中国哲学的发展轨迹与西方不同。由于创世说在中国不占主导地位,哲学从来没有变成神学的婢女。中国古人并不关心世界从哪里来的问题,而是更关心天人之辨,近代则转向历史观、本体论、知行观、人性观等问题。教条主义者迷信单数哲学观,完全无视时代变迁对哲学的决定性影响,把“两军对战”看成超历史、超时代、超地域的模式。
三、重写《通史》的尝试
我认为,编纂中国哲学史能否取得成功,前提在于认同单数哲学观,还是认同复数哲学观。事实证明,以单数哲学观为指导,不会取得成功;遵循复数哲学观,才是唯一可行之路。惨痛教训告诉我们,树立复数哲学观乃是关键之所在。我在大学多年讲授中国哲学史课程,也算有一些心得。我痛感单数哲学观的荒谬,决心返回复数哲学观,重写一部中国哲学史。经过几十年的积累,我以一己之力,终于完成夙愿。我退休之后出版了两本书:一本是《中国古代哲学通史》,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年出版;另一本是《中国近现代哲学通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出版。两书前后相继,互为姊妹篇,算是完成了对中国哲学史的全面书写。我在撰写过程中,有三点体会。
第一,撰写中国古代哲学史必须牢牢抓住天人之辨这个基本问题不放,抓住中国哲学史的特色不放。以往用外来问题遮蔽中国哲学史自身的基本问题,遮蔽天人之辨,焉能不造成曲解?中国古人认为世界存在不证自明,无须多言,天人之辨才是哲学基本问题。自从子产提出“天道远,人道迩”(《左传·昭公十八年》)的命题,古人就开始关注天人之辨,将其贯穿中国古代哲学史全过程。在公元前5世纪,老子作为道家的开创者,以天道为重点,拉开中国哲学的一扇门。他强调,人在神面前不再处于被动地位,因为人和神都得听命于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孔子作为儒家的开创者,以人道为重点,拉开中国哲学的另一扇门。他强调,人在道面前也并非被动,“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老子和孔子生活在同一时代,同为中国哲学奠基人。司马迁很看重天人之辨,认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汉书·司马迁传》)是中国哲学使命之所在。
天人之辨并非一成不变,随着时代的发展,它经过4次变形。但万变不离其宗,始终没有离开初衷。在先秦时期,天人之辨的重点是人。那时哲学家一般都是现实社会的批评者,认为自己处在乱世时代,应当向理想社会演进,变乱为治。至于理想中的盛世该是什么样,哲学家所见不一。老子主张实行不干预原则,向往“小国寡民”社会,表达了道家的理想;孔子主张实现群体性原则,向往“大同之世”,表达了儒家的理想。儒道两家虽有分歧,其实都寄理想于天,把天当成终极目标。
天人之辨的第一次变形,发生在汉代,重点由人转移到天。汉代再次统一中国后,鉴于秦朝“二世而亡”,统治者不再延承苛刑峻法,开始另辟蹊径。统治者为了长治久安,必须调整政治哲学,目光投向法家之外各家。汉儒迎合统治者的需要,遂把理论重点由人转移到天。他们不再是理想主义者,而是“大一统”的维护者。按照汉儒的见解,秦朝之所以迅速覆灭,同皇帝和万民截然对立有关,必须在二者之间建立起缓冲地带。这个缓冲地带就是“天”。于是,汉儒把秦朝的二维结构,变为三维结构,即天、皇帝、万民。汉儒是“天”的崇拜者,把“天”放在首位。按照董仲舒的说法,“天”堪称“曾祖父”,乃是人类的共同祖先,包括皇帝在内。他们把皇帝叫作“天子”,希望“天”对皇帝有所约束。“天”仿佛是条纽带,把皇帝同万民联系在一起。由于皇帝与万民属同类,自然不能对万民太刻薄,否则将招致“天”的谴告。汉儒眼中的“天”,有浓重的政治哲学色彩。他们把皇帝从“老大”的位置拉到“天”之下,尽管宣扬君权神授理论,但毕竟也为万民发声,带有民本主义色彩。天人之辨的第二次变形,发生在魏晋时期,从天人之辨衍生出体用之辨。东汉衰微后,玄学崛起。玄学家把先秦与汉代的天人合一说,从外在合一升华为内在合一。内在合一需要用本体作为理论支撑。于是,“何者为本体”便成了玄学家最关切的问题。玄学家们对本体的看法不尽一致。王弼主张贵无论,裴主张崇有论,郭象主张独化论。玄学家所说的“体”,利用道家的资源;所说的“用”,却指向儒家伦理应用。他们只是把儒道两家拼凑在一起,至于如何从“体”引申出“用”,没有拿出办法,理论上不够周延。玄学所说的“体”,对应着天;所说的“用”,对应着人,骨子里还是天人之辨。“用”是中国哲学特有的范畴,因为只有对人才谈得上“用”,对其他事物来说,无所谓“用”。“用”不同于西方哲学中的现象,其实隐藏着人,带有价值意味。由于玄学在理论上不周延,很快被挤出哲学圈,被中国佛教取而代之。天人之辨第三次变形,由中国佛教完成,以天人之辨解释此岸和彼岸的关系问题。任何宗教都离不开此岸与彼岸的关系问题,中国佛教也不例外。不过,中国人没有按照着印度人的讲法去讲,而是讲出了自身的特色。印度佛教强调彼岸对于此岸的超越性,中国佛教则强调彼岸与此岸的整体性。在中国佛教看来,彼岸离不开此岸,此岸也离不开彼岸。换句话说,二者不是对立的关系,而是圆融的关系。华严宗把这种关系叫作“一即一切”,叫作“理事无碍”;禅宗叫作“佛性遍在”。他们的诉求其实还是天人合一,没有离开天人之辨。此岸对应着人,彼岸对应着天。中国佛教学者看重佛教的人间性,强调诸佛离不开众生,净土离不开秽土,菩提离不开烦恼,涅槃离不开生死。《坛经·般若品》说:“前念迷即凡,后念悟即佛。”[2]中国佛教同印度佛教相比,风格迥异。中国没有被佛教化,佛教反而被中国化了。天人之辨的第四次变形,发生在宋代,理学家从天人之辨演绎出理事之辨。他们固然受到华严宗“理法界”“事法界”等观念的影响,但主要还是从儒家自身资源库中找根据。他们找到的是理,并以此完成对儒家伦理的本体证明。他们用儒家式的“体”,解说儒家式的“用”,解决了玄学体用两橛的困难。他们使三教合流,把儒家政治哲学发展成人生哲学,达到中国哲学的高峰。理对应着天,又叫作天理;事对应着人,因为只有人参与的活动才叫作事,纯粹的物理活动不能叫作事。
我主张重写中国哲学史应以问题为线索,不必像以往那样按朝代更迭为线索,因为朝代更迭同哲学发展没有必然联系。我把中国古代哲学史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为先秦奠基期,以“百家争鸣”为特色;第二个阶段为汉唐展开期,以“三教并立”为特色;第三个阶段为宋以后高峰期,以“理学行世”为特色。中国古代哲学史是完整的断代史,虽受佛教一些影响,但没有改变独立发展的态势。
第二,撰写近代中国哲学史应当抓住转折时期的特点。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社会迈入近代,西方商品经济侵入中国,原有的自然经济逐步瓦解,中国开始融入世界。在新的语境中,中国哲学自然会发生变化,表现出与传统哲学不同的特点,写法也应有所区别。近代先进中国人既能利用固有思想资源,也能利用西方的思想资源,“中西会通”是这一时期的主题词。对于两种资源,近代先进中国人都不照着讲,而是接着讲、讲新意。不伦不类、不中不西,无可厚非,因为那正是近代先进中国人的思维特点。他们利用两源,开创出中国哲学新篇章。近代哲学尚不成熟,带有过渡性质。那时只有思想家,而没有专业哲学家,人们通常把哲学思考混杂在其他思想中。我觉得没有必要写出每个思想家的个案,而是应突出中国近代哲学特色。我认为,中国近代哲学的特色在于实现四个转向。
一是历史观转向。传统历史观崇尚变动,倡导自强不息,有亮点也有遗憾。遗憾就是缺少发展意识,缺少方向感,容易陷入循环论。传统历史观已不能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必须做出改变。面临列强入侵、中国岌岌可危的情况,先进中国人从西方引入进化论,对传统历史观进行改革。康有为利用固有资源,率先创立“三世进化”论;严复把“天演之学”上升到历史观高度,形成广泛影响;章太炎对直线进化论做出批评,提出“俱分进化”论;孙中山突破庸俗进化论局限,创立后来居上的“突驾”论。在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之前,进化论的影响最大。在这些观念指导下,发展、进步、低级、高级、激进、保守等新词,很快流行起来,并被人们所接受。二是本体论转向。在本体论方面,传统哲学侧重价值,可称为价值本体论,而对存在本体论不够重视。近代先进中国人试图弥补这一环节,以适应中国社会发展的需要。他们既在价值论域延承天人合一,也在存在论域认同主客二分。他们直面客观世界,试图为世界存在找到本体论依据。康有为以元为本体,解释万物存在的理由;谭嗣同认为“以太”为存在的本体,突出科学色彩;严复提出“质力相推”学说,将运动和物质范畴引入中国哲学;章太炎创立二重本体论学说,价值与存在并重;孙中山吸收他们的理论思维成果和教训,提出进化本体论学说,最后完成本体论由古代到近代的转向。三是知行观转向。传统知行观比较重视价值理性,称其为“大体之知”或“天德良知”;比较轻视工具理性,称其为“小体之知”或“闻见之知”。在古代科学不发达的情况下,传统知行观也许还行得通;而近代科学昌明,传统知行观就行不通了。先进中国人对传统知行观加以改造,力求纠正轻视“工具理性”的心理,更新知行观念的内涵。谭嗣同提出“贵知”说,把意志也看成知的内容;严复提出“实测”说,倡导经验原则和逻辑原则;章太炎提出“贵行”说,主张行先于知;孙中山提出“知难行易”说,力求改变“知易行难”心态。四是人学观转向。由于古代社会实行皇权专制主义制度,子民的观念很流行,甚至有人倡言“天下无不是的君父”。这种观念在近代已过时,必须更改。先进中国人要求用新人学观念取代子民观念。康有为提出“大同博爱”说,主张“求乐免苦”;谭嗣同提出“冲决网罗”主张,倡导“内外通”;严复提出“合群之道”,主张“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梁启超提出新民说,主张变法从造就新民入手;孙中山提出国民说,希望提高国民的素质,强化民国的根基。
第三,撰写现代中国哲学史应当把握现代新儒家、中国实证主义、中国马克思主义等三大思潮的问题意识。中国现代从1919年发生五四运动算起,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为止,只有30年历史。我把这一时期的哲学叫作现代哲学,主要不是出于政治的理由,而是出于学术上的原因,因为人们确实意识到哲学是关于世界观(含人生观)的学问。前此中国哲学史属于广义哲学史,而现代中国哲学史才是狭义中国哲学史。我认为,中国现代哲学史由现代新儒家、中国实证哲学、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三大思潮组成,并且有各自的问题意识。现代新儒家思潮分为两个支流。广义新儒家以冯友兰、贺麟为代表。他们走理性主义路线,没有传人,没有形成学派。狭义新儒家以梁漱溟、熊十力、唐君毅、牟宗三为代表,他们或友或师,结成一个学派。现代新儒家的问题意识是:传统价值观能否实行现代转换?他们的答案是肯定的,每个人都以哲学的方式进行论证。而推动中国实证哲学思潮的哲学家,大都有留学国外的经历。由于中国固有哲学没形成实证主义传统,他们只能谋求同西方实证论接榫。但是,他们并不照着实证论讲,他们也讲出中国特色,形成现代中国哲学中的一个流派。中国实证哲学思潮经历了三个阶段。在引入期,严复和王国维的贡献最大。他们虽不能称为实证论者,却是中国实证哲学思潮的开山者。高峰期以胡适、丁文江为代表。胡适是实用主义者,丁文江是中国马赫主义者。后实证时期以张东荪和金岳霖为代表。张东荪走主观主义路线,建构多元主义认识论;金岳霖走客观主义路线,建构中国最系统、思辨性最强的知识论。关于知识如何形成问题,中国实证哲学思潮最为关切,试图弥补中国固有哲学的短板。
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潮经历三个发展阶段。一是唯物史观阶段,以李大钊、陈独秀为代表,侧重于传播唯物史观。二是规范化阶段,以瞿秋白、艾思奇、李达为代表。瞿秋白最早传播辩证唯物主义,艾思奇撰写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通俗读物《大众哲学》,李达编写出中国第一本马克思主义哲学教材《社会学大纲》。三是中国化阶段,以毛泽东为代表。毛泽东思想的形成标志着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已成熟,他出色地把马克思主义同中国社会实践结合起来。郭沫若、侯外庐也为马克思主义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作出很大贡献。与前两个思潮相比,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潮不仅是说法,而且是做法,真正改变了中国人的精神面貌,是中国现代哲学名副其实的主线。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以实践性为特色,所关切的问题是中国社会如何改造?中国向何处去?中国共产党给出了正确答案。
【参考文献】
[1]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23页。
[2] 慧能:《坛经校释》,郭朋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