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尧:“学而优则仕”辨
作者:罗 尧时间:2003-03-25“学而优则仕”辨
罗 尧 中国人民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
“学而优则仕”,语出《论语•子张》:“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学而优则仕”,对中国社会、对中国人之心理意识、对中国知识分子之人生追求,有非常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有必要对其加以认真地刨析。
1.“学而优则仕”释义
“学”,本作“壆”,象双手构木为屋形。后作声符,加“子”为义符。子,孩子。古文字或从臼持爻以教膝下之子,或从子学爻于大人膝前。古教、学原为一字,《广雅•释诂四》:“学,教也。”《集韵•效韵》:“教,《说文》:‘上所施下所效也。’或作学。”《国语•晋语九》:“顺德以学子,择言以教子,择师保以相子。”韦昭注:“学,教也。”《礼记•文王世子》:“凡学世子及学士,必时。”郑玄注:“学,教也。”后分化为二。“上所施”为教,“下所效”为学。“学”者,学其所不知、所不懂而效法者也。《广雅•释诂三》:“学,效也。”《玉篇•子部》:“学,受教也。”《字汇•子部》:“学,受教传业也。”《书•说命》:“学于古训,乃有获。”
今文“学”与“习”往往联用,为一合成词:学习。而在古语中,学与习虽有关联,但有很大的不同。习,本字为習,从羽,与鸟飞有关,本义为小鸟反复地试飞。《说文》:“习,数飞也。”《六书故•动物三》:“习,鸟肄飞也。引之,凡数数扇阖者,皆谓之习。”“学”是由不知到知而模仿的过程,“习”是知而反复模仿练习的过程。《论语》开首之言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而》)皇侃曰:“习是修故之称也。言人不学则已,既学必因仍而修习,日夜无替也。”(《论语义疏》)朱熹曰:“‘学’,是未理会得时,便去学;‘习’,是已学了,又去重学。非是学得了,顿放在一处,却又去习也。只是一件事。”又曰:“未知未能而求知求能,之谓学;已知已能而行之不已,之谓习。”(《朱子语类》卷二十)
孔子很重视“学”,亦很重视“习”,这从“学而时习之”一语中即可见出。但比起“习”来,孔子更强调“学”的重要性。朱熹曰:“‘学而时习之’,虽是讲学、力行平说,然看他文章,讲学意思终究多。”(《朱子语类》卷二十)“习”字在《论语》只有3见。除上引之外,另两处为:“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学而》)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阳货》)而“学”字在《论语》中凡65见。“学”在《论语》中不仅出现频繁,亦有着较为特定的含义,主要是指学做人,学做人的道理,学做人的规范。《学而》篇: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此篇“学”之凡6见,除“则以学文”之学具有普遍之义外,其他均指学做人。他如: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为政》)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雍也》)
孔子之“志于学”,颜回之“好学”,其学者,即是学做人。《史记•孔子世家》记曰:“孔子年十七,鲁大夫孟厘子病且死,诫其嗣懿子曰:‘孔丘,圣人之后,…… 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必有达者。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欤?吾即没,若必师之。’”孔子“年少好礼”,“礼”者,做人之礼仪法度也。孔子于“礼”虽多有论及,但却从未对“礼”做具体之说明。《左传•隐公十一年》:“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礼记•曲礼上》:“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汉书•公孙弘传》:“进退有度,尊卑有分,谓之礼。”孔子“好礼”,即孔子“志于学”之明证。故孔子自谓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公冶长》)“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述而》)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罕》)孔子谓颜回“好学”,颜回“好学”者何也?孔子谓其“不迁怒,不贰过”。“不迁怒,不贰过”,即颜回“好学”之证也。何晏曰:“凡人任情,喜怒违理。颜回任道,怒不过分。迁者移也,怒当其理,不移易也。不贰过者,有不善未尝复行。”(《论语集解》) 孔子谓颜回,“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雍也》)或问:“诗书六艺,七十子非不习而通也,而夫子独称颜子为好学。颜子之所好,果何学欤?”程颐曰:“学以至乎圣人之道也。……若颜子之非礼勿视、听、言、动,不迁怒贰过者,则其好之笃而学之得其道也。”(朱熹《论语集注》引)朱熹曰:“颜子克己之功至于如此,可谓真好学矣。”(同上)他如: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述而》)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泰伯》)
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泰伯》)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宪问》)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 其天乎!”(《宪问》)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卫灵公》)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卫灵公》)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季氏》)
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阳货》)
上引之谓“学”,其义均是学做人。孔子认为,“学”,首先并最为重要者即是学做人,故孔子对其他之学表现出很大的轻蔑。“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为政》)“干禄”之道,根本不在禄,而在做人。故“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卫灵公》)“樊迟请学稼, 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子路》)
“学而优则仕”之“学”,即是“学而时习之”之“学”,亦是为人之学、学做人之学。朱熹曰:“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论语集注》)“学,效也,是效其人,未能孔子,便效孔子;未能周公,便效周公。”(《朱子语类》卷二十)“博学,慎思,审问,明辨,笃行,皆学效之事也。”(同上)
“学而优”之“优”,在《论语》一书中并不多见,只出现过3次,除《子张》篇两见外,另一处见于《宪问》:“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优”本义为充裕。《说文》:“优,饶也。”《小尔雅•广诂》:“优,多也。”《国语•鲁语上》:“小赐不咸,独恭不优。”韦昭注:“优,裕也。”“优”字在先秦文献中已屡见不鲜:
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诗经•小雅•信南山》)
天之降罔,维其优矣。(《诗经•大雅•瞻卬》)
敷政优优。百禄是遒。(《诗经•商颂》)
夫弗及而忧,与可优而乐,与忧而弗害,皆取忧之道也,忧必及之。(《春秋左传•昭公元年》)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然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礼记•中庸》)
儒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礼之以和为贵,忠信之美,优游之法,慕贤而容众,毁方而瓦合,其宽裕有如此者。(《礼记•儒行》)
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余用也。(《荀子•王制》)
而圣王之生民也,皆使富厚优犹知足,而不得以有余过度。(《荀子•正论》)
先事虑事谓之接,接则事优成。(《荀子•大略》)
上述“优”字,皆宽裕、充裕之义。“学而优则仕”之“优”,亦是此义。朱熹曰:“优,有余力也。”(《论语集注》)“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邢昺曰:“若公绰为之则优游有余裕也。”(《论语注疏》)后人将“学而优”之“优”,当成与劣相对的优秀之“优”,实在是一种误解。先秦之主要文献,包括儒家之十三经,道家之《老》、《庄》,法家之《韩非子》,兵家之《孙子》,以及《国语》、《战国策》,“优”一字凡68见。《尚书》、《周易》、《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周礼》、《仪礼》、《孝经》、《老子》、《庄子》、《孙子兵法》均无一“优”字。“优”在先秦文献中,只有两义:一是充裕,二是演戏之优人。《国语》一书“优”字凡22见,而13见为乐人优施其人。《韩非子》一书中“优”字凡12见,皆指演戏之优人。优秀之“优”出现较晚,具体而言,是秦以后的事。如《汉书•王贡两龚鲍传赞》曰:“王、贡之材,优于龚、鲍。”诸葛亮《出师表》:“优劣得所。”《晋书•束皙传》:“参名比誉,谁劣谁优?”先秦文献中很少有这种用法。
“学而优”之“而”,是一连词,本无特殊含义,只具有连接与转折的意思。但“而”字在《论语》中出现非常频繁,凡342见。与“学而时习之”、“学而优则仕”句式结构相同者不胜枚举: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为政》)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为政》)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为政》)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八佾》)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公冶长》)
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公冶长》)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述而》)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述而》)
“而”字频繁出现,亦可看成时人之用法习惯。此“而”字既有连接义,亦有递进义,有转折义,并且使语气变得舒缓。
“学而优则仕”,“仕”,做官为宦。《正字通•人部》:“仕,宦也。”《礼记•曲礼上》:“四十曰强,而仕。”陈澔注:“仕者,为士以事人,治官府之小事也。”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皇侃曰:“优,谓行有余力也。若仕官治官,官法而已。力有优余,则更可研学先王典训也。学既无当于立官,立官不得不治,故学业优足则必进仕也。”(《论语义疏》)邢昺曰:“言人之仕者行己职而优,间有余力,则以学先王之遗文也;若学而德业优长者,则当仕进以行君臣之义也。”(《论语注疏》)朱熹曰:“仕与学理同而事异,故当其事者,必先有以尽其事,而后可及其余。然仕而学,则所以资其仕者益深;学而仕,则所以验其学者益广。”(《论语集注》)金履祥曰:“此章先言仕本为仕而不学者设。当时多是世族,子弟有未学而仕者,亦有学未成为贫而仕者,如所谓抱关委吏之类。优谓尽其事而有余力也。”(《论语集注考证》)
孔子之时,仕者多为世族,“未学而仕者”并不鲜见,故有“仕而优则学”之语。“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与“仕而优则学”有相同之义。在孔子看来,立德、修身乃学者之先务,亦其本务。所以子夏有言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学而》)子夏之意亦孔子之意。孔子以立德修身为人之首务,故其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里仁》)人之所以立者,“礼”也。“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不学礼,无以立。”(《季氏》)“礼”者,做人之礼仪法度也。“立于礼”者,其意以为人之所以为人,即在于人有人之礼仪法度也。所以人之为学,首先即要学修身。“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先进》)朱熹《论语集注》谓曰:“先进后进,犹言前辈后辈。野人,谓郊外之民。君子,谓贤士大夫也。程子曰:‘先进于礼乐,文质得宜,今反谓之质朴,而以为野人。后进之于礼乐,文过其质,今反谓之彬彬,而以为君子。盖周末文胜,故时人之言如此,不自知其过于文也。’”程、朱之解均有所隔。“野人”、“君子”对举,为平民与贵族之别称也。平民先学习礼乐而后步入仕途,故谓之先进;贵族先步入仕途而后学习礼乐,故谓之后进。孔子以修身立德为人之首务,故曰:“吾从之先进”。“从之先进”,即推崇先学习礼乐而后步入仕途之行径。
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宪问》)何为“为己之学”?何为“为人之学”?孔子无有明论。《北堂书钞》引刘向《新序》云:“齐王问墨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何如?’对曰:‘古之学者,得一善言,以附其身;今之学者,得一善言,务以悦人。’”荀子曰:“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着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荀子•劝学》)荀子所谓“君子之学”,即“为己之学”;其所谓“小人之学”,即“为人之学”。《后汉书•桓荣传》论曰:“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人者凭誉以显物,为己者因心以会道,桓荣之累世见宗,岂其为己乎!”朱熹《论语集注》引程颐之言曰:“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为人,欲见知于人也。”“为己”者,以修身立德为本;“为人”者,以邀誉功利为务。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公冶长》)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先进》)
“子使漆雕开仕”,漆雕开缺乏自信,认为自己在修身立德方面还没有做好,孔子对此感到高兴。而“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孔子以为子羔尚未“学”好、“学”成,故认为其会遗误人之子,子路欲使子羔以政为学,岂不知儒道之本在于修身,而后及于治人,子路之所为有违儒道本末先后之序,故孔子深恶之。
由上所述,可以见出,“仕而优则学”者,乃劝进之辞。劝勉未学而仕者应当多学习先王之典训。故朱熹曰:“此为世族弟子而设。有少年而仕者,元不曾大,故学,故职事之暇可以学。”(《朱子语类》卷四十九)
与“仕而优则学”对举者,为“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为世族弟子而设,为未学而仕者设,“学而优则仕”为平民而设,为未仕而学者设。“学”者,学修身、学立德;“学”者,为己而学、为己之学也。此“学”,亦即儒家之所谓“内圣之学”。《大学》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即是“内圣之学”之细目。儒家之所谓“大学”,“内圣外王”之学也。“内圣外王”之道,浑然为一整体。然此一整体,可析分为两个层面:“内圣”与“外王”。在儒家一派之诸大宗师处,无论是先秦之孔、孟、荀,还是宋明之程、朱、陆、王,皆以“内圣”为根本。其“外王”者,本于“内圣”,是“内圣”之所“及”,为“内圣”之所开显。“内圣之学”虽为儒道之本,然此“内圣之学”必然、亦必须向外开出,必须见出具体之结果。本于“内圣”、由“内圣”所自然开出者,即是所谓“外王之道”。“外王之道”之细目,即是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内圣”而不“外王”,还不是真正的“内圣”;“外王”而不本于“内圣”,亦不是真正的“外王”。孟子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及”者,即是由内向外之延伸,即是由内向外之开显。“老吾老”、“幼吾幼”者,“内圣”也;“以及人之老”、“以及人之幼”者,“外王”也。
儒家对现实社会一直抱有深情的关怀,儒家认为个人应该积极地参与社会事务,应当干预政事。“内圣之学”必须开显为“外王之道”,“内圣之学”必须于“外王之道”上见出。“学而优则仕”,“学”者,“内圣之学”也;“仕”者,“外王之道”也。“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 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阳货》)“佛肸召,子欲往。”往而欲行其王道政治。“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同上)孔子弟子中,热衷于政事、且具有政治能力者不乏其人,冉有、子路就是其代表。孔子称赞子路:“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公冶长》)称赞冉有:“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孔子自己亦以天降大任于己而自勉,“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同上)其周游列国,历时14年,意在推行自己之王道政治。“学而优则仕”,皇侃曰:“学既无当于立官,立官不得不治,故学业优足则必进仕也。”(《论语义疏》)邢昺曰:“若学而德业优长者,则当仕进以行君臣之义也。”(《论语注疏》)皇、邢之释甚是。仕本身并不是目的,推行王道政治才是目的。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为政》)
由乎于父之孝、于兄弟之友而及于天下万民,是“为政”,所以曰:“为政以德”,(《为政》)此政,亦即王道政治。“为政”者,以政、以王道政治为目的;而“为为政”者,以“为政”为目的,于孝、悌、忠、信、王道政治,多有不及。如此之“为为政”者,孔子以为不可。
可见,“学而优则仕”者,内圣而外王也,“为政”而非“为为政”者也,由“为己”而及于“为人”者也,此亦儒家学说之大本也。
2.“学而优则仕”对中国古代士人、社会及政治文化的影响
“学而优则仕”,在孔子时代,本来是一个毫无争议的问题,甚或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它只是儒家的一个政治口号,或曰政治号召。而汉以后,随着儒家思想成为正统之官方思想,特别是随着隋、唐之后科举制度的实行,此一政治号召流变为士人普遍之心理追求。进而,“为己”之学成为“为人”之学,学而无有根基。“学”不本于“内圣”;“仕”亦非为了“外王”。与政治专制同时而并行,传统士人彻底丧失了独立性、自主性及超越性,而完全成为当权政治的附庸。
在春秋以至战国时代,士人是有着相对独立性的,他们可以自由地迁徙。由此士人于本国政治可以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孔子可以周游列国宣传自己的政治学说;荀子为赵国人,游学于齐而三为稷下学宫祭酒;李斯为楚国人,而身居秦国丞相。在当时,当政者对士人亦尊敬有加。他国士人之投靠、来居,甚至成为衡量本国政治良好与否的标准。“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子路》)梁惠王自以为自己于国家社稷,“尽心焉而矣”,而“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孟子•梁惠王上》)言辞之中流露出一种遗憾与无奈,更有对他国贤良之士来居之希冀。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八佾》)“季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史记•孔子世家》)此事在后代看来,于君而言,并算不得什么;于臣而言,则不能不谓过分。而此一事例,正表明士人在当时尚不失其独立性与自主性。孟子率徒游说诸侯,常以教训、斥责以至讥讽的口气和君主对话,可以直言曰:“不仁哉,梁惠王也!”(《孟子•尽心下》)“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庄子婉言以拒。这一切,表现出当时士人与社会政治,具有一定的独立性、自主性和超越性。孔、孟、庄之人格精神、人格魅力,实为中国古代士人之典范。
随着封建大一统政治局面的形成,随着封建专制在政治上、思想上的不断强化,春秋战国时代士人所具有的独立性、自主性和超越性已不复存在。韩非以为人主所以能治臣御民,靠的就是自己手中的权势,权势又可分为两端,一是赏,一是罚。“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韩非子•二柄》)赏为导前之引诱,罚为鞭后之重责。“赏之誉之不劝,罚之毁之不畏,四者加焉不变,则其除之。”(《外储说右上》)“势不足以化则除之。”(同上)对于那些不为赏罚、毁誉所动的人,则应将他们斩除掉。以韩非观点,如庄子而不与统治者合作者,当在斩首之列。春秋之时,士人尚有自尊。“(卫)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巿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过曹。”(《史记•孔子世家》)300年之后,士人之自尊已荡然无存。且看刘邦如何对待儒生:“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沛公至高阳传舍,使人召郦生。郦生至,入谒,沛公方倨黙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史记•郦生陆贾列传》)这一态度的转变,带有历史性,它表明随着封建大一统局面的形成,士人在政治上已无独立自主性可言,士人横议政治的时代一去不复返。汉初董仲舒力倡天人感应论,“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先是辽东高庙、长陵高园殿灾,仲舒居家推说其意,”被人密告朝庭,因此而差点丢掉性命,“仲舒遂不敢复言灾异”。(《汉书•董仲舒传》)东汉桓谭反对图谶,皇帝有事欲谶决之,桓谭以为“谶之非经”,“帝大怒曰:‘桓谭非圣无法,将下斩之。’谭叩头流血,良久乃得解。”(《后汉书•桓谭冯衍列传》)由此两例亦可见出士人独立精神之沦落。
士人既不复有自由评论政治的权力,其参与政治的机会亦只剩下投靠当权者之一途。随着科举制度的实行,统治者更以“学而优则仕”做诱饵。科举考试之科目虽为儒家经典,但其“学”已非“为己”之学,已非为修身治世而学,而是为“为政”而学,为“仕”而学,“学”因此而不再具有目的性意义,仅仅成为步入仕宦的门径,“优”也不再是充裕之优,而演化为优秀之优。“学而优则仕”在孔子时代还是一政治号召,而科举制度的实行则使其成为统治者对士人所发出的诱惑。宋真宗《劝学诗》曰:“富家不用买粮田,书中自有千钏粟。安房不用架高梁,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出门莫恨无随人,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子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这种政治上的诱惑,久而久之,亦成为士人自觉的心理追求。乾隆皇帝谓曰:“科名声利之习,深入人心,积习难返,士之所为汲汲皇皇者惟是之求,而未尝有志于圣贤之道。”(《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一Ο九九《国子监•元堂课士规则•课程》乾隆已亥下)“学而优则仕”,在孔子以至先秦儒家思想体系里,是“内圣外王”精神之体现,而在科举制度下,则成为士人登入仕途、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必经的门径。
美国著名史学家霍夫斯塔德(RichardHofstadter)认为,知识分子之为知识分子(intellectual),固然与他们具有专业知识或技术分不开,但只具有专业知识或技术,还只是脑力劳动者,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之为知识分子,在于他不是以知识来谋求生存,而在于他对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思想抱有深深的敬意,具的为真理而献身的精神,还在于他对人生、对社会、对事业抱有一种使命感、正义感,具有批判意识。在鲍德里亚、乔姆斯基、萨伊德等人看来,“知识分子最大的贡献就是保持异议”,“知识分子的责任就是说出真理、暴露谎言”,“知识分子从定义上讲是处于对立面的”,“知识分子是否定性的传播者”,“知识分子扮演的应该是质疑而不是顾问的角色”。中国传统士大夫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对中国传统士大夫不能提出过高的要求,这是没有疑意的。科举制度打破了官僚职务的世袭制,这无疑是一大进步,但由此而来士人丧失了对于社会、对于政治的批判意识,则不能说是一很大的不幸。
在西方古代,有为知识而知识者,有为真理而献身者,有为理想、信念而奋斗不息者,中国没有。封建的专制政治残害了这一切,封建的思想观念阉割了这一切。在中国,知识分子之出路与归宿似乎只有一条,就是投身政治,就是逐于仕途。“学而优则仕”,不仕又何“优”?此“优”并非优裕之优,而为优秀之优。社会如是看,知识分子本身亦如是看。所谓怀才不遇,所谓生不逢时,只不过是仕途不顺、官场失意之代名词。由政治失意而出现了屈原之《离骚》,中国诗歌之一重要主题,即是政治失意之抒发。就连李白亦不满足于做诗人,而要竭力施展自己之政治才能,奉诏入京,即吟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
政治的专制使士人成为政治的附庸,士人成为政治的附庸进一步加强了政治的专制。对这一历史现象、历史进程,时人应该做出深刻的反省。